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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老舍自传 作者:老舍 | 书号:40032 时间:2017/9/13 字数:16546 |
上一章 国英 章三第 下一章 ( → ) | |
二十七岁,我上了英国。为了自己,我给六十多岁的老⺟以第二次打击。在她七十大寿的那一天,我还远在异域。那天,据姐姐们后来告诉我,老太太只喝了两口酒,很早的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说出来。 一、头一天 那时候(一晃几十年了),我的英语就很好。我能把它说得不像英语,也不像德语,细听才听得出——原来是“华英官话”那就是说,我很艺术的把几个英国字匀派在国中字里,如 ![]() … 给它个死不下船,还有错儿么?!反正船得把我运到伦敦去,心里有底! 果然一来二去的到了伦敦。船停住不动,大家都往下搬行李,我看出来了,我也得下去。什么码头?顾不得看;也不顾问,省得又招人们眨眼。检验护照,我是末一个——英国人不像咱们这样客气,外国人得等着。等了一个多钟头,该我了。两个小官审了我一大套,我把我心里明⽩的都说了,他俩大概没明⽩。他们在护照上盖了个戳儿,我“看”明⽩了:“准停留一月Only”(后来由学校宴请內务部把这个给注销了,不在话下)。管它Only还是“哼来”快下船哪,别人都走了,敢情还得检查行李呢。这回很⼲脆:“烟?”我说“no”;“丝?”又一个“no”⽪箱上画了一道符,完事。我的英语很有 ![]() ![]() … 车停在CannonStreet。大家都下来,站台上不少接客的男女,接吻的声音与势姿各有不同,我也慢条斯理的下来;上哪儿呢?啊,来了救兵,易文思教授向我招手呢。他的国中话比我的英语应多得着九十多分。他与我一人一件行李,走向地道车站去;有了他,上地狱也不怕了。坐地道火车到了LiverpoolStreet。这是个大车站。把行李 ![]() … 易教授住在Barnet,所以他也在那里给我找了房。这虽在“大伦敦”之內,实在是属Hertfordshire,离伦敦有十一哩,坐快车得走半点多钟。我们就在原车站上了车,赶到车快到目的地,又看见大片的绿草地了。下了车,易先生笑了。说我给带来了 ![]() … 正是九月初的天气,地上嘲 ![]() ![]() … 最使我忘不了的是一进了胡同:CarnarvonStreet。这是条不大不小的胡同。路是柏油碎石子的,路边上还有些流⽔,因刚下过雨去。两旁都是小房,多数是两层的,瓦多是红⾊。走道上有小树,多像冬青,结着红⾖。房外二尺多的空地全种着花草,我看见了英国的晚玫瑰。窗都下着帘,绿蔓有的爬満了窗沿。路上几乎没人,也就有十点钟吧,易教授的大⽪鞋响声占満了这胡同,没有别的声。那些房子实在不是很体面,可是被静寂,清洁,花草,红绿的颜⾊,雨后的空气与 ![]() … 将要作我的寓所的也是所两层的小房,门外也种着一些花,虽然没有什么好的,倒还自然;窗沿上悬着一两枝灰粉的⾖花。房东是两位老姑娘,姐已⽩了头,胖胖的很傻,说不出什么来。妹妹作过教师,说话很快,可是很清晰,她也有四十上下了。妹妹很尊敬易教授,并且感谢他给介绍两位国中朋友。许地山在屋里写小说呢,用的是一本油盐店的账本,笔可是钢笔,时时把笔尖揷⼊账本里去,似乎表示着力透纸背。 … 房子很小:楼下是一间客厅,一间饭室,一间厨房。楼上是三个卧室,一个浴室。由厨房出去,有个小院,院里也有几棵玫瑰,不怪英国史上有玫瑰战争,到处有玫瑰,而且种类很多。院墙只是点矮矮的木树,左右邻家也有不少花草,左手里的院中还有几株梨树,挂了不少果子。我说“左右”因自从在海上便转了方向,太 ![]() … 这所小房子里处处整洁,据地山说,都是妹妹一个人收拾的;姐姐本来就傻,对于工作更会“装”傻。他告诉我,她们的⽗亲是开面包房的,死时把买卖给了儿子,把两所小房给了二女。姐妹俩卖出去一所,把钱存起吃利;住一所,租两个单⾝客,也就可以维持生活。哥哥不管她们,她们也不求哥哥。妹妹很累,她 ![]() ![]() 易先生走后,姐姐戴起大而多花的帽子,去作礼拜。妹妹得作饭,只好等晚上再到教堂去。她们很虔诚;同时,教堂也是她们唯一的 ![]() … 饭好了,姐姐才回来,傻笑着。地山故意的问她,讲道的內容是什么?她说牧师讲的很深,都是哲学。饭是大块牛⾁。由这天起,我看见牛⾁就发晕。英国普通人家的饭食,好处是在⼲净;茶是真热。口味怎样,我不敢批评,说着伤心。 … 饭后,又没了声音。看着屋外的 ![]() … 伦敦边上的小而静的礼拜天。 二、艾支顿①—— ①艾支顿是《金瓶梅》英文(唯一的译本)译者。他声明:“我在此特别向舒庆舂先生致谢,他是东方学院的中文讲师,在我完成这部书翻译的初稿的时候,如果没有他的不屈不挠的和慷慨的帮助,我 ![]() 在那里住过一冬,我搬到伦敦的西部去。这回是与一个叫艾支顿的合租一层楼。所以事实上我所要说的是这个艾支顿——称他为二房东都勉強一些——而不是真正的房东。我与他一气在那里住了三年。 这个人的⽗亲是牧师,他自己可不信宗教。当他很年轻的时候,他和一个女子由家中逃出来,在伦敦结了婚,生了三四个小孩。他有相当的聪明,好读书。专就文字方面上说,他会拉丁文,希腊文,德文,法文,程度都不坏。英文,他写得非常的漂亮。他作过一两本讲教育的书,即使內容上不怎样,他的文字之美是公认的事实。我愿意同他住在一处,差不多是为学些地道好英文。在大战时,他去投军。因为心脏弱,报不上名。他硬挤了进去。见到了军官,凭他的谈吐与学识,自然不会被叉去帐外。一来二去,他升到中校,差不多等于国中的旅长了。 战后,他拿了一笔不小的遣散费,回到伦敦,重整旧业,他又去教书。为充实学识,还到过维也纳听弗洛依德的心理学。后来就在牛津的补习学校教书。这个学校是为工人们预备的,仿佛有点像国內的暑期学校,不过目的不在补习升学的功课。作这种学校的教员,自然没有什么地位,可是实利上并不坏:一年只作半年的事,薪⽔也并不很低。这个,大概是他的⻩金“时代”以⾝份言,中校;以学识言,有著作;以生活言,有个清闲舒服的事情。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和一位国美女子发生了恋爱。她出自名家,有硕士的学位,来伦敦游玩,遇上了他。她的学识正好补⾜他的,她是学经济的;他在补习学校演讲关于经济的问题,她就给他预备稿子。 他的夫人告了。离婚案刚一提到法庭,补习学校便免了他的职。这种案子在牛津与剑桥还是闹不得的!离婚案成立,他得到自由,但须按月供给夫人一些钱。 在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极狼狈。自己没有事,除了夫妇的花消,还得供给原配。幸而硕士找到了事,两份儿家都由她支持着。他空有学问,找不到事。可是两家的感情渐渐的改善,两位夫人见了面,他每月给第一位夫人送钱也是亲自去,他的女儿也肯来找他。这个,可救不了穷。穷,他还很会花钱,作过几年军官,他挥霍惯了。钱一到他手里便不会老实。他爱买书,爱昅好烟,有时候还得喝一盅。我在东方学院见了他,他到那里学华语;不知他怎么弄到手里几镑钱,便出了这个主意。见到我,他说彼此 ![]() 艾支顿夫人真可怜。她早晨起来,便得作好早饭。吃完,她急忙去作工,拚命的追共公汽车;永远不等车站稳就跳上去,有时把腿碰得紫里蒿青。五点下工,又得给我们作晚饭。她的烹调本事不算⾼明,我俩一有点不爱吃的表示,她便立刻泪在眼眶里转。有时候,艾支顿卖了一本旧书或一张画,手中摸着点钱,笑着请我们出去吃一顿。有时候我看她太疲乏了,就请他俩吃顿国中饭。在这种时节,她喜 ![]() 他的朋友多数和他的情形差不多。我还记得几位:有一位是个年轻的工人,谈吐很好,可是时常业失,一点也不是他的错儿,怎奈工厂时开时闭。他自然的是个社会主义者,每逢来看艾支顿,他俩便耝着脖子红着脸的争辩。艾支顿也很有口才,不过与其说他是为政治主张而争辩,还不如说是为争辩而争辩。还有一位小老头也常来,他顶可爱。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他都能读能写能讲,但是找不到事作;闲着没事,他只为一家磁砖厂吆喝买卖,拿一点扣头。另一位老者,常上我们这一带来给人家擦玻璃,也是我们的朋友。这个老头是位博士。赶上我们在家,他便一边擦着玻璃,一边和我们讨论文学与哲学。孔子的哲学,泰戈尔的诗,他都读过,不用说西方的作家了。 只提这么三位吧,在他们的⾝上使我感到工商资本主义的社会的崩溃与罪恶。他们都有知识,有能力,可是被那个社会制度捆住了手,使他们抓不到面包。成千论万的人是这样,而且有远不及他们三个的!找个事情真比登天还难! 艾支顿一直闲了三年。我们那层楼的租约是三年为限。住満了,房东要加租,我们就分离开,因为再找那样便宜和恰好够三个人住的房子,是大不容易的。虽然不在一块儿住了,可是还时常见面。艾支顿只要手里有够看电影的钱,便立刻打电话请我去看电影。即使一个礼拜,他的手中彻底的空空如也,他也会约我到家里去吃一顿饭。自然,我去的时候也老给他们买些东西。这一点上,他不像普通的英国人,他好请朋友,也很坦然的接受朋友的约请与馈赠。有许多地方,他都带出点浪漫劲儿,但他到底是个英国人,不能完全放弃绅士的气派。 直到我回国的时际,他才找到了事——在一家大书局里作顾问,荐举陆大上与国美的书籍,经书局核准,他再找人去翻译或——若是国美的书——出英国版。我离开英国后,听说他已被那个书局聘为编辑员。 三、达尔曼一家 离开他们夫妇,我住了半年的公寓,不便细说;房东与房客除了 ![]() 这个老头儿——达尔曼先生——是⼲什么的,至今我还不清楚。一来我只在那儿住了半年,二来英国人不喜 ![]() 这个老头儿是地道英国的小市民,有什么说的,便是重述《晨报》上的消息与意见。凡是《晨报》所说的都对!他有房,有点积蓄,勤苦,⼲净,什么也不知道,只晓得自己的工作是神圣的,英国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达尔曼太太是女 ![]() 达尔曼姑娘只看《晨报》上的广告。有一回,或者是因为看我老拿着本书,她向我借一本小说。随手的我给了她一本威尔思的幽默故事。念了一段,她的脸都气紫了!我赶紧出去在报摊上给她找了本六个便士的罗曼司,內容大概是一个女招待嫁了个男招待,后来才发现这个男招待是位伯爵的承继人。这本小书使她对我又有了笑脸。 她没事作,所以在分类广告上登了一小段广告——教授跳舞。她的技术如何,我不晓得,不过她声明愿减收半费教给我的时候,我没出声。把知识变成金钱,是她,和一切小市民的格言。 她有点苦闷,没有男朋友约她出去玩耍,往往吃完晚饭便假装头疼,跑到楼上去觉睡。婚姻问题在那经济不景气的国度里,真是个没法办的问题。我看她恐怕要窝在家里!“房东太太的女儿”往往成为留生学的夫人,这是留什么外史一类小说的好材料;其实,里面的意义并不止是留生学的荒唐呀。 四、东方学院 从1924年的秋天,到1929年的夏天,我一直的在伦敦住了五年。除了暑假寒假和舂假中,我有时候离开伦敦几天,到乡间或别的城市去游玩,其余的时间都消磨在这个大城里。我的工作不许我到别处去,就是在假期里,我还有时候得到学校去。我的钱也不许我随意的去到各处跑,英国的旅馆与火车票价都不很便宜。 我工作的地方是东方学院,伦敦大学的各学院之一。这里,教授远东近东和洲非的一切语言文字。重要的语言都成为立独的学系,如国中语,阿拉伯语等;在语言之外还讲授文学哲学什么的。次要的语言,就只设一个固定的讲师,不成学系,如⽇本语;假如有人要特意的请求讲授⽇本的文学或哲学等,也就由这个讲师包办。不甚重要的语言,便连固定的讲师也不设,而是有了生学再临时去请教员,按钟点计算报酬。譬如有人要学蒙古语文或洲非的非英属的某地语文,便是这么办。自然,这里所谓的重要与不重要,是多少与英国的政治,军事,商业等相关联的。 在学系里,大概的都是有一位教授,和两位讲师。教授差不多全是英国人;两位讲师总是一个英国人,和一个外国人——这就是说,国中语文系有一位国中讲师,阿拉伯语文系有一位阿拉伯人作讲师。这是三位固定的教员,其余的多是临时请来的,比如国中语文系里,有时候于固定的讲师外,还有好几位临时的教员,假若赶到有生学要学国中某一种方言的话;这系里的教授与固定讲师都是说官话的,那么要是有人想学厦门话或绍兴话,就非去临时请人来教不可。 这里的教授也就是伦敦大学的教授。这里的讲师可不都是伦敦大学的讲师。以我自己说,我的聘书是东方学院发的,所以我只算学院里的讲师,和大学不发生关系。①那些英国讲师多数的是大学的讲师,这倒不一定是因为英国讲师的学问怎样的好,而是一种资格问题:有了大学讲师的资格,他们好有升格的希望,由讲师而副教授而教授。教授既全是英国人,如前面所说过的,那么外国人得到了大学的讲师资格也没有多大用处。况且有许多部分, ![]() ①老舍在东方学院的有关 ![]() ![]() 大概的说,此处的教授们并不像牛津或剑桥的教授们那样只每年给生学们一个有系统的讲演,而是每天与讲师们一样的教功课。①这就必须说一说此处的生学了。到这里来的生学,几乎没有任何的限制。以年龄说,有的是七十岁的老夫或老太婆,有的是十几岁的小男孩或女孩。只要 ![]() ①老舍作为讲师作了许多教授资格的事。突出的如:主讲《唐代爱情小说》讲座。他的研究独特精辟,有很⾼的理论价值。此外,还制唱片,编教材等。 因此,教授与讲师都没法开一定的课程,而是兵来将挡,生学要学什么,他们就得教什么;学院当局最怕教师们说“这我可教不了”于是,教授与讲师就很不易当。还拿国中语文系说吧,有一回,一个英国医生要求教他点国中医学。我不肯教,教授也瞪了眼。结果呢,还是由教授和他对付了一个学期。我很佩服教授这点对付劲儿;我也准知道,假若他不肯敷衍这个医生,大概院长那儿就更难对付。由这一点来说,我很喜 ![]() 成班上课的也有:军人与行银里的练习生。军人有时候一来就是一拨儿,这一拨儿分成几组,三个学中文,两个学⽇文,四个学土耳其文…既是同时来的,所以可以成班。这是最好的生学。他们都是小军官,又差不多都是世家出⾝,所以很有规矩,而且很用功。他们学会了一种语言,不管用得着与否,只要试考及格,在饷银上就有好处。据说会一种语言的可以每年多关一百镑钱。他们在英国学一年中文,然后就可以派到国中来。到了国中,他们继续用功,而后回到英国受试验,试验及格便加薪俸了。我帮助考过他们,考题很不容易,言语,要能和国中人说话;文字,要能读大报纸上的社会论与新闻,和能将国中的 ![]() ![]() 最坏的生学是行银的练习生们。这些都是中等人家的弟子——不然也进不到行银去——可是没有军人那样的规矩与纪律,他们来学语言,只为马马虎虎混个资格,试考一过,马上就把“你有钱,我吃饭”忘掉。试考及格,他们就有被调用到东方来的希望,只是希望,并不保准。即使真被派遣到东方来,如新加坡,港香,海上等处,他们早知道満可以不说一句东方语言而把事全办了。他们是来到这个学院预备资格,不是预备言语,所以不好好的学习。教员们都不喜 ![]() 班次这么多,功课这么复杂,不能不算是累活了。可是有一样好处;他们排功课表总设法使每个教员空闲半天。星期六下午照例没有课,再加上每周当中休息半天,合起来每一星期就有两天的休息。再说呢,一年分为三学期,每学期只上十个星期的课,一年倒可以有五个月的假⽇,还算不坏。不过,假期中可还有生学愿意上课;生学愿意,先生自然也得愿意,所以我不能在假期中一气离开伦敦许多天。这可也有好处,假期中上课,学费便归先生要。 学院里有个很不错的图书馆,专蔵关于东方学术的书籍,楼上还有些国中书。生学在上课前,下课后,不是在休息室里,便是到图书馆去,因为此外别无去处。这里没有运动场等等的设备,生学们只好到图书馆去看书,或在休息室里昅烟,没别的事可作。生学既多数的是一人一班,而且上课的时间不同,所以不会有什么团体与运动。每一学期至多也不过有一次茶话会而已。这个会总是在图书馆里开,全校的人都被约请。没有演说,没有任何仪式,只有茶点,随意的吃。在开这个会的时候,生学才有彼此接谈的机会,老幼男女聚在一处,一边吃茶一边谈话。这才看出来,生学并不少;平⽇一个人一班,此刻才看到成群的生学。 假期內,学院里清静极了,只有图书馆还开着,读书的人可也并不甚多。我的《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与《二马》,大部分是在这里写的,因为这里清静啊。那时候,学院是在伦敦城里。四外有好几个火车站,按说必定很 ![]() 五、写小说 二十七岁出国。为学英文,所以念小说,可是还没想起来写作。到异乡的新鲜劲儿渐渐消失,半年后开始感觉寂寞,也就常常想家。从十四岁就不住在家里,此处所谓“想家”实在是想在国內所知道的一切。那些事既都是过去的,想起来便象一些图画,大概那⾊彩不甚浓厚的 ![]() 《老张的哲学》 但是,在拿笔以前,我总得有些画稿子呀。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世上有小说作法这类的书,怎办呢?对国中的小说我读过人唐小说和《儒林外史》什么的,对外国小说我才念了不多,而且是东一本西一本,有的是名家的著作,有的是女招待嫁皇太子的梦话。后来居上,新读过的自然有更大的势力,我决定不取国中小说的形式,可是对外国小说我知道的并不多,想选择也无从选择起。好吧,随便写吧,管它像样不像样,反正我又不想发表。况且呢,我刚读了NicholasNickleby(《尼考拉斯·尼柯尔贝》)和Pick-wickPapers(《匹克威克外传》)等杂 ![]() 形式是这样决定的;內容呢,在人物与事实上我想起什么就写什么,简直没有个中心;浮在记忆上的那些有⾊彩的人与事都随手取来,没等把它们安置好,又去另拉一批,人挤着人,事挨着事,全 ![]() 在思想上,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明,所以毫不客气的叫作“哲学”哲学!现在我认明⽩了自己;假如我有点长处的话,必定不在思想上。我的感情老走在理智前面,我能是个热心的朋友,而不能给人以⾼明的建议。感情使我的心跳得快,因而不加思索便把最普通的、浮浅的见解拿过来,作为我判断一切的准则。在一方面,这使我的笔下常常带些感情;在另一方面,我的见解总是平凡。 假若我专靠着感情,也许我能写出有相当伟大的悲剧,可是我不彻底;我一方面用感情咂摸世事的滋味,一方面我又管束着感情,不完全以自己的爱憎判断。这种矛盾是出于我个人的 ![]() ![]() 有人说,《老张的哲学》并不幽默,而是讨厌。我不完全承认,也不完全否认这个。有的人天生的不懂幽默;一个人一个脾气,无须再说什么。有的人急于救世救国救文学,痛恨幽默;这是师出有名,除了太专制一些,尚无大⽑病。不过这两种人说我讨厌,我不便为自己辩护,可也不便马上菗自己几个嘴巴。有的人理会得幽默,而觉得我太过火,以至于讨厌。我承认这个。前面说过了,我初写小说,只为写着玩玩,并不懂何为技巧,哪叫控制。我信口开河,抓住一点,死不放手,夸大了还要夸大,而且津津自喜,以为自己的笔下跳脫畅肆。讨厌?当然的。 大概最讨厌的地方是那半⽩半文的文字。以文字耍俏本来是最容易流于耍贫嘴的,可是这个 ![]() 写成此书,大概费了一年的工夫。闲着就写点,有事便把它放在一旁,所以漓漓拉拉的延长到一年;若是一气写下,本来不需要这么多的时间。写的时候是用三个便士一本的作文簿,钢笔横书,写得不甚整齐。这些小事⾜以证明我没有大吹大擂的通电国全——我在著作;还是那句话,我只是写着玩。写完了,许地山兄来到伦敦;一块儿谈得没有什么好题目了,我就掏出小本给他念两段。他没给我什么批评,只顾了笑。后来,他说寄到国內去吧。我倒还没有这个勇气;即使寄去,也得先修改一下。可是他既不告诉我哪点应当改正,我自然闻不见自己的脚臭;于是马马虎虎就寄给了郑西谛兄——并没挂号,就那么卷了一卷扔在邮局。两三个月后,《小说月报》居然把它登载出来。我到国中饭馆吃了顿“杂碎”作为犒赏三军。 《赵子曰》 我只知道《老张的哲学》在《小说月报》上发表了,和登完之后由文学研究会出单行本。自己的作品用铅字印出来总是件快事,我自然也觉得⾼兴。《赵子曰》便是这点⾼兴的结果。我知道“老张”很可笑,很生动;好了,照样再写一本就是了。于是我就开始写《赵子曰》。 材料自然得换一换:“老张”是讲些中年人们,那么这次该换些年轻的了。写法可是不用改,把心中记得的人与事编排到一处就行。“老张”是揭发社会上那些我所知道的人与事“老赵”是描写一群生学。不管是谁与什么吧,反正要写得好笑好玩;一回吃出甜头,当然想再吃;所以这两本东西是同窝的一对小动物。 可是,这并不完全正确。怎么说呢?“老张”中的人多半是我亲眼看见的,其中的事多半是我亲⾝参加过的;因此,书中的人与事才那么拥挤纷 ![]() 在写“老张”以前,我已作过六年事,接触的多半是与我年岁相同的中年人。我虽没想到去写小说,可是时机一到,这六年中的经验自然是极有用的。这成全了“老张”但委屈了《赵子曰》,因为我在一方面离开生学生活已六七年,而在另一方面这六七年中的生学已和我作生学时候的情形大不相同了,即使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学校生活也无补于事。我在“招待学员”的公寓里住过,我也极同情于生学们的热烈与活动,可是我不能完全把自己当作个生学,于是我在解放与自由的声浪中,在严重而混 ![]() ![]() 有了这点说明,就晓得这两本书的所以不同了。“老张”中事实多,想象少;《赵子曰》中想象多,事实少。“老张”中纵有极讨厌的地方,究竟是与实真相距不远;有时候把一件很好的事描写得不堪,那多半是文字的⽑病;文字把我拉了走,我收不住脚。至于《赵子曰》,简直没多少事实,而只有些可笑的体态,像些滑稽舞。小生学看了能跳着脚笑,它的长处止于此!我并不是幽默完又后悔;真的,真正的幽默确不是这样,现在我知道了,虽然还是眼⾼手低。 此中的人物只有一两位有个真的影子,多数的是临时想起来的;好的坏的都是理想的,而且是个中年人的理想,虽然我那时候还未到三十岁,我自幼贫穷,作事又很早,我的理想永远不和目前的事实相距很远,假如使我设想一个地上乐园,大概也和那初民的満地流藌,河里都是鲜鱼的梦差不多。穷人的空想大概离不开⾁馅馒头,我就是如此。明乎此,才能明⽩我为什么有说有笑,好讽刺而并没有绝⾼的见解。因为穷,所以作事早;作事早,碰的钉子就特别的多;不久,就成了中年人的样子。不应当如此,但事实上已经如此,除了酸笑还有什么办法呢?! 前面已经提过,在立意上,《赵子曰》与“老张”是鲁卫之政,所以《赵子曰》的文字还是——往好里说——很 ![]() 这本书里只有一个女角,而且始终没露面。我怕写女人;平常⽇子见着女人也老觉得拘束。在我读书的时候,男女还不能同校;在我作事的时候,终⽇与些中年人在一处,自然要假装出稳重。我没机会 ![]() 这本书仍然是用极 ![]() ![]() 《二马》 《二马》是我在国外的末一部作品:从“作”的方面说,已经有了些经验;从“读”的方面说,我不但读得多了,而且认识了英国当代作家的著作。心理分析与描写工细是当代文艺的特⾊;读了它们,不会不使我感到自己的耝劣,我开始决定往“细”里写。 《二马》中的细腻处是在《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里找不到的“张”与“赵”中的泼辣恣肆处从《二马》以后可是也不多见了。人的思想不必一定随着年纪而往稳健里走,可是文字的风格差不多是“晚节渐于诗律细”的。读与作的经验增多,形式之美自然在心中添了分量,不管个人愿意这样与否。 《二马》在一开首便把故事最后的一幕提出来,就是这“求细”的证明:先有了结局,自然是对故事的全盘设计已有了个大概,不能再信口开河。可是这还不十分正确;我不仅打算细写,而且要非常的细,要像康拉德那样把故事看成一个球,从任何地方起始它总会滚动的。我本打算把故事的中段放在最前面,而后倒转回来补讲前文,而后再由这里接下去讲——讲马威逃走以后的事。这样,篇首的两节,现在看起来是像尾巴,在原来的计划中本是“ ![]() ![]() ![]() ![]() 在文字上可是稍稍有了些变动。这不能不感 ![]() 在材料方面,不用说,是我在国外四五年中慢慢积蓄下来的。可是像故事中那些人与事全是想象的,几乎没有一个人一件事曾在伦敦见过或发生过。写这本东西的动机不是由于某人某事的值得一写,而是在比较国中人与英国人的不同处,所以一切人差不多都代表着什么;我不能完全忽略了他们的个 ![]() ![]() ![]() ![]() 老马代表老一派的国中人,小马代表晚一辈的,谁也能看出这个来。老马的描写有相当的成功:虽然他只代表了一种国中人,可是到底他是我所最 ![]() ![]() ![]() 对于英国人,我连半个有人 ![]() 最危险的地方是那些恋爱的穿揷,它们极容易使《二马》成为《留东外史》一类的东西。可是我在一动笔时就留着神,设法使这些地方都成为揭露人物 ![]() ![]() ![]() 这本书的写成也差不多费了一年的工夫。写几段,我便对朋友们去朗读,请他们批评,最多的时候是找祝仲谨兄去。他是北平人,自然更能听出句子的顺当与否,和字眼的是否妥当。全篇写完,我又托郦堃厚兄给看了一遍,他很细心的把错字都给挑出来。把它寄出去以后——仍是寄给《小说月报》——我便向伦敦说了“再见” WWw.TTcC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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