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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苏童中短篇小说选 作者:苏童 | 书号:39273 时间:2017/9/5 字数:308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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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一个早晨,从营队里开来的一辆越野卡车停在翠云坊的巷口,浓妆![]() ![]() ![]() 最后出来的是喜红楼的秋仪和小萼,秋仪穿着花缎旗 ![]() ![]() 等到她们爬上车时,卡车已经嗡嗡地发动了。车上一共载了十五六个 ![]() ![]() ![]() 卡车驶过了城市狭窄的坑坑洼洼的路面,一些 ![]() ![]() ![]() ![]() ![]() ![]() 猪猡! ![]() ![]() 临时医院设在城北的一座天主教堂里,圆形拱门和窗玻璃上仍然可见不规则的弹洞,穿着⽩褂的军医和护士们在台阶上出出进进。有个军官站在楼梯上大声喊,翠云坊来的人都上楼去! 翠云坊的 ![]() ![]() ![]() ![]() ![]() 很快叫到了小萼。小萼站着不动,她的神情始终恍恍惚惚的,秋仪搡了她一把,叫你进去呢。小萼就势抓住秋仪的手不放,她说,我怕,要不我俩一起进去。秋仪说,你怕什么?你又没染上什么脏病,让他们检查好了,不就是脫一下吗?小萼的嘴 ![]() 小萼蜷缩在 ![]() ![]() ![]() 其他楼里有几个女孩被扣留了,她们坐在一张条椅上,等候处理。有人在嘤嘤哭泣,一个叫瑞凤的女孩专心致志地啃着指甲,然后把指甲屑吐在地上。她们被查明染上了病,而另外的 ![]() 秋仪和小萼挽着手走,小萼的脸苍⽩无比,她环顾着教堂的破败建筑,掏出手绢擦拭着额角,然后又擦脖颈、手臂和腿。小萼说,我觉得我⾝上脏透了。秋仪说,你知道吗?我那个庇是有意放的,我心里憋⾜了气。小萼说,以后怎么办?你知道他们会把我们弄到哪里去?秋仪叹了口气说,谁知道?听说要让我们去做工。我倒是不怕,我担心你吃不了那个苦。小萼摇了头摇,我也不怕,我就是不知道以后的⽇子该怎么过,心里发慌。 那辆⻩绿⾊的大卡车仍然停在临时医院门口,女孩们已经坐満了车厢。秋仪走到门口脸⾊大变,她说,这下完了,他们不让回翠云坊了。小萼说,那怎么办?我还没收拾东西呢。秋仪轻声说,我们躲一躲再说。秋仪拉着小萼悄悄转到了小木房的后面。小木房后面也许是士兵们解决大小便的地方,一股強烈的尿噪味呛得她们捂住了鼻子。她们没有注意到茅草丛里蹲着一个士兵,士兵只有十八九岁,长着红润的圆脸,他一手拉 ![]() ![]() 秋仪和小萼重新站到了卡车上,秋仪开始咒骂不迭,她对押车的军官喊,要杀人吗,要杀人也该打个招呼,不明不⽩地把我们弄到哪里去?军官不动声⾊他说,你喊什么,我们不过是奉命把你们送到劳动训练营去,秋仪跺着脚说,可是我什么也没带,一文钱也没有,三角 ![]() ![]() 小萼紧紧捏住秋仪的手,她说,你别说了,我求求你别再说了。秋仪说我不信他敢开 ![]() ![]() ![]() ![]() 卡车经过北门的时候放慢了速度。秋仪当时的手心沁出了许多冷汗,她用力握了握小萼的手指,纵⾝一跃,跳出了卡车,小萼看见秋仪的⾝体在城门砖墙上蹭了一下,又弹回到地上。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车上响起一片尖叫声。小萼惊呆了,紧接着的反应就是去抓年轻军官的手,别开 ![]() ![]() 1950年暮舂,小萼来到了位于山洼里的劳动训练营。这也是小萼离开家乡横山镇后涉⾜的第二个地方。训练营是几排红瓦⽩墙的平房。周围有几株桃树。当她们抵达的时候,红粉⾊的桃花开得正好,也就是这些桃花使小萼感到了一丝温暖的气息,在桃树前她终于止住了啜泣。 四面都是平缓逶迤的山坡,有一条土路通往山外,开阔地上没有铁丝网,但是路口矗立着一座⾼⾼的哨楼,士兵就站在哨楼上了望营房的动静,瑞凤一来就告诉别人,她以前来过这里,那会儿是⽇本兵的营房,小萼说,你来这里来什么?瑞凤咬着指甲说,陪他们觉睡呀,我能⼲啥? 宿舍里没有 ![]() ![]() 在训练营的第夜一, ![]() ![]() ![]() ![]() 改造是什么意思?瑞凤问小萼。 我不懂。小萼摇了头摇,我也不想弄懂。 什么意思?就是不让你卖了。有个 ![]() 到了凌晨时候,小萼 ![]() ![]() ![]() 秋仪回到喜红缕时天已经黑透了。门口的灯笼摘掉了,秋仪站在黑暗中拢了拢零 ![]() ![]() 房间里凌 ![]() 秋仪奔下楼去,她从墙上撕下一张画就到炉膛里去引火,打⿇将的人全跑过来拉扯秋仪的手,秋仪拼命地挥着那卷火苗喊,烧了,烧了,⼲脆把这窑子烧光,大家都别过了。拉她的人说,秋仪你疯了吗?秋仪说,我是疯了,我十六岁进窑子就疯了,楼下正 ![]() 后来秋仪夹着小包裹走出了翠云坊。夜已经深了,街上静寂无人。秋仪走到街口,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怆之情袭上心头。回头看看喜红楼,小萼的內 ![]() 老浦住在电力公司的单⾝公寓里。秋仪到那里时守门人刚刚打开铁门。守门人告诉秋仪说,老浦不在,老浦经常夜不归宿,秋仪说,没关系,我上楼去等他。秋仪想她其实比守门人更了解老浦。 秋仪站在老浦的房间前,耐心地等候。公寓里的单⾝职员们陆续拿着⽑巾和茶杯走进盥洗间。有人站在⽔池前回头仔细地看秋仪的脸,然后说,好像是翠云坊来的。秋仪只当没听见,她掏出一支香烟慢慢地昅着,心里猜测着老浦的去向。老浦也许去茶楼喝早茶了,也许搭上了别的楼里的姑娘,他属于那种最会吃喝玩乐的男人。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正等得心焦时,老浦回来了,老浦掏出钥匙打开门,一只手就把秋仪拉了进来。 没地方去了。秋仪坐到沙发上,说,解放军把翠云坊整个封了一卡车人全部拖到山沟里,我是跳车逃走的。 我听说了,老浦皱了皱眉头,他盯着秋仪说,那么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天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外面风声还紧,他们在抓人,抓去做苦工。我才不去做工,这一阵我就在你这儿躲一躲了,老浦,我跟你这点情分总归有吧? 这点忙我肯定要帮,老浦把秋仪抱到他腿上,又说,不过这儿人多眼杂,我还是把你接到我家里去吧,对外人就说是新请的保姆。 为什么要这样作践人,就不能说是新婚的太太吗?秋仪搂住老浦的脖子亲了一下,又在他背上捶了一拳。 好吧,你愿意怎样就怎样。老浦的手轻柔地拎起秋仪的旗袍朝內看看,嘴里嘘了一口气,他说,秋议,我见你就没命,你把我的魂给抢走。 秋仪朝地上阵了一口,她说,甜言藌语我不稀罕,我真想拿个刀子把你们男人的心挖出来看看,看看是什么样子,什么颜⾊。说不定挖出来的是一摊烂泥,那样我也就死了心了。 两个人在无锡馄饨馆吃了点三鲜馄饨和小笼包,在路上拦了一辆⻩包车,老浦说,现在我就带你回家,秋仪用一块丝中蒙住半个脸,挽着老浦的手经过萧条而紊 ![]() ![]() ![]() ⻩包车颠簸着来到一条幽静的街道上,老浦指着一座⻩⾊的小楼那是我家,是我⽗亲去世前买的房产,现在就我⺟亲带一个佣人住。空了很多房间。秋仪跳下车,她问老浦,我该怎么称呼你⺟亲?老浦说,你叫她浦太太好了。秋仪说,咳,我就不会跟女人打 ![]() 浦太太坐在藤倚上打⽑线。秋仪一见她的又大又亮的眼睛心里就虚了三分。长着这种马眼的女人大凡都是很厉害的。见面的仪式简单而局促,秋仪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她始终感觉到浦太太尖锐的目光在她的全⾝上下敲敲打打的,浦太太的南腔北调的口音在秋仪听来也很刺耳。 女佣把秋仪领到楼上的房间,房间显然空关己久了,到处积満灰尘。女佣说,姐小先到会客间坐坐,我马上来打扫。秋仪挥挥手,你下去吧,等会儿我自己来打扫,秋仪把窗户拉开朝花园里俯视,老浦和浦太太还站在花园里说话,秋仪听见浦太太突然提⾼嗓门说,你别说谎了,我一眼就看得出她是什么货⾊,你把这种女人带回家、就不怕别人笑话!秋仪知道这是有意说给她听的。她不在乎。她从小就是这样,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说了也是⽩说。 从早晨到傍晚,小萼每天要 ![]() ![]() ![]() 小萼看见自己的纤纤十指结満了⾎泡,她最后连针也抓不住了,小萼面对着一堆⿇袋片黯然垂泪,她说,我 ![]() ![]() ![]() ![]()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值班的士兵走进工场,看见小萼正在往房梁上拴绳套,小萼倦怠地把头伸到绳套里,一只手拉紧了绳子,士兵大惊失⾊,他叫了一声,8号,不许动!急急地开了一记朝天空 ![]() ![]() ![]() 营房里的人听到 ![]() ![]() ![]() ![]() ![]() ![]() ![]() ![]() ![]() ![]() ![]() ![]() ![]() ![]() ![]() 第二天早晨小萼被叫到劳动营的营部。来了几个女⼲部,一式地留着齐耳短发,她们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了小萼一番,互相窃窃私语,后来就开始了漫长的谈话。 夜里小萼没有睡好,当她意识到自己惹了一场风波以后一直提心吊胆。如果他们一 ![]() ![]() 小萼,请你说说你的经历吧。一个女⼲部对小萼微笑着说,别害怕,我们都是阶级姐妹。 小萼无力地摇了头摇,她说,我不想说,我 ![]() 你这个态度是不利于重新做人的。女⼲部温和他说,我们想听听你为什么想到去死,你有什么苦就对我们诉,我们都是阶级姐妹,都是在苦⽔里泡大的。 我说过了,我的手上起⾎泡, ![]() 这不是主要原因。你被 ![]() 我不知道。小萼依然低着头看袜丝上的洞眼,她说,我害怕极了。 千万别害怕。现在没有人来伤害你了。让你们来劳动训练营是改造你们,争取早⽇回到社会重新做人。 ![]() 我不知道。⼲什么都行,只要不太累人。 好吧。小萼,现在说说你是怎么落到鸨⺟手中的,我们想帮助你,我们想请你参加下个月的妇女集会,控诉鸨⺟和 ![]() 我不想说。小萼说,这种事怎么好对众人说,我怎么说得出口? 没让你说那些脏事。女⼲部微红着脸解释说,是控诉,你懂吗?比如你可以控诉 ![]() 我不会控诉,真的不会。小萼淡漠他说,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到喜红楼是画过押立了卖⾝契的,再说他们从来没有打过我,我规规矩矩地接客挣钱,他们凭什么打我呢? 这么说,你是自愿到喜红楼的? 是的,小萼又垂下头,她说,我十六岁时爹死了,娘改嫁了,我只好离开家乡到这儿找事⼲。没人养我,我自己挣钱养自己。 那么你为什么不到缧丝厂去做工呢?我们也是苦出⾝,我们都进了螺丝厂,一样可以挣钱呀。 你们不怕吃苦,可我怕吃苦。小萼的目光变得无限哀伤,她突然捂着脸呜咽起来,她说,你们是良家妇女,可我天生是个 ![]() ![]() 妇女⼲部们一时都无言以对,她们又对小萼说了些什么就退出去了。然后进来的是那些穿军服的管教员。有一个管教员把一只小包裹扔到小萼的脚下,说,8号,你姐姐送来的东西。小萼看见外面的那条丝巾就知道是秋仪托人送来的。她打开包裹,里面塞着袜丝、肥皂、草纸和许多零食,小萼想秋仪果真没有忘记她,茫茫世界变幻无常,而秋仪和小萼的姐妹情谊是难以改变的。小萼剥了一块太妃夹心糖含在嘴里,这块糖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小萼对生活的信心。后来小萼嚼着糖走过营房时自然又扭起了 ![]() ![]() 去劳动营给小萼送东西的是老浦。老浦起初不肯去,无奈秋仪死磨硬 ![]() ![]() ![]() 秋仪不敢随便出门,无所事事的生活中最主要的內容是觉睡。⽩天一个人睡,夜里陪老浦睡。在喜红楼的岁岁月月很飘逸地一闪而过,如今秋仪⾝份不明,她想以后依托的也许还是男人,也许只是她多年积攒下来的那包金银细软。秋仪坐在 ![]() ![]() ![]()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秋仪察觉到浦太太对她的态度越来越恶劣。有一天在饭桌上浦太太开门见山地问她,秋姐小,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我家呢?秋仪说,怎么,下逐客令吗?浦太太冷笑了一声说,你不是什么客人,我从来没请你到我家来,我让你在这儿住半个月就够给面子了。秋仪不急不恼他说,你别给我摆这副脸,娘老不怕,有什么对你儿子说去,他让我走我就走。浦太太摔下筷子说,没见过你这种下 ![]() 这天老浦回家后就被浦太太拦在花园里了。秋仪听见浦太太对他又哭又闹的, ![]() ![]() 老浦上楼后脸上很尴尬。秋仪含笑注视着他的眼睛,等着他说话。秋仪想她倒要看看老浦怎么办。老浦跑到盥洗间洗淋浴,秋仪说,要我给你擦背吗?老浦说,不要了,我自己来。秋仪听见里面的⽔溅得哗哗地响,后来就传来老浦闷声闷气的一句话,秋仪,明天我另外给你找个住处吧,秋仪愣了一会儿。秋仪很快就把盥洗间的门踢开了,她指着老浦说,果然是个没出息的男人,我算看错你了。老浦的嘴凑在⽔龙头上,吐了一口⽔说,我也没办法,换个地方也好。我们一起不是更方便吗?秋仪不再说话,她飞速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全部塞到刚买的⽪箱里。然后她站到穿⾐镜前,梳好头发,淡淡地化了妆。老浦在 ![]() ![]() ![]() 秋仪起初是想回家的。她坐的⻩包车已经到了她从小长大的棚户区,许多孩子在媒碴路上追逐嬉闹,空中挂満了滴着⽔的⾐服和尿布,她又闻到了 ![]() 路边出现了金⻩⾊的油菜花地,已经到了郊外的乡村了,秋仪环顾四周的乡野舂景,有一大片竹林的簇拥中,露出了玩月庵的黑瓦⽩墙。秋仪站起来,她指着玩月庵问车夫,那是什么庙?车夫说,是个尼姑庵。秋仪突然自顾笑起来,她说,就去那儿,⼲脆剃头当尼姑了。 秋仪拎着⽪箱穿过竹林,有两个烧香的农妇从玩月庵出来,狐疑地叮着秋仪看,其中一个说,这个香客是有钱人。秋仪对农妇们笑了笑,她站在玩月庵的朱漆大门前,回头看了看泥地上她的人影,在暮⾊和夕光里那个影子显得单薄而柔软。秋仪对自己说,就在这儿,⼲脆剃头当尼姑了。 庵堂里香烟獠绕,供桌上的松油灯散着唯一的一点亮光。秋仪看见佛龛后两个尼姑青⽩⾊的脸,一个仍然年轻,一个非常苍老。她们漠然地注视着秋仪,这位施主要烧香吗?秋仪沉没在某种无边的黑暗中,多⽇来紧张疲乏的⾝体在庵堂里猛然松弛下来,她跪在蒲团上对两个尼姑磕了一记响头,她说,两位师傅收下我吧,我已经无处可去。两个尼姑并不言语,秋仪说,让我留在这里吧,我有很多钱,我可以养活你们。那个苍老的尼姑这时候捻了捻佛珠,飞快地昑诵了几句佛经,年轻的则掩嘴偷偷地笑了,秋仪猛地抬起头,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焦躁和绝望,秋仪的手拼命敲着膝下的蒲团,厉声喊道,你们聋了吗?你门听不见我在求你们?让我当尼姑,让我留在这里,你们再不说话我就放一把火,烧了这个尼姑庵,我们大家谁也活不成。 秋仪怎么也忘不了在玩月庵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她独自睡在堆満木柴和农具的耳房里,窗台上点着一支蜡烛。夜风把外面的竹林吹得飒飒地响,后来又渐浙沥沥地下起了雨。秋仪在雨声中辗转反侧,想想昨夜的枕边还睡着老浦,仅仅夜一之间脂红粉尘就隔绝于墙外。秋仪想这个世界确实是诡谲多变的,一个人活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谁会想到喜红楼的秋仪现在进了尼姑庵呢! 很久以后小萼听说了秋仪削发为尼的事情。老浦有一天到劳动营见了小萼,他说的头一句话就是秋仪进尼姑庵了。小萼很吃惊,她以为老浦在说笑话。老浦说,是真的,我也才知道这事。我去找她,她不肯见我,小萼沉歇了一会儿,眼圈就红了。小萼说,这么说你肯定亏待了秋仪,要不然她绝不会走这条路。老浦愁眉苦脸他说,一言难尽,我也有我的难处。小萼说,秋仪对你有多好,翠云坊的女孩有这份细心不容易,老浦你明⽩吗?老浦说我明⽩,现在只有你小萼去劝她了,秋仪听你的话,小萼苦笑起来,她说老浦你又糊涂了,我怎么出得去呢?我要出去起码还有半年,而且要劳动表现特别好,我又⼲不好,每天只能 ![]() 两人相对无言,他们坐在哨楼下的两块石头上。探视时间是半个钟头,小萼仰脸望了望哨楼上的哨兵说,时间快到了,老浦你再跟我说点儿别的吧。老浦问,你想听点什么?小萼低下头去看着地上的石块,随便说点儿什么,我什么都想听,老浦呆呆地看着小萼削尖的下额,伸过手去轻轻地摸了一下,他说,小萼,你瘦得真可怜。小萼的肩膀猛地缩了起来,她侧过脸去,轻声说,我不可怜,我是自作自受,谁也怨不得。 老浦给小萼带来了另外一个坏消息,喜红楼的鸨⺟已经离开了本地,小萼留在那里的东西也被席卷而空了,小萼哀怨地看了老浦一眼,说,一点没留下吗?老浦想了想说,我在门口抢到一只胭脂盒,好像是你用过的,我扳贮带回家了。小萼点点头,她说,一只胭脂盒,那么你就替我留着它吧。 事实上小萼很快就适应了劳动营內的生活,她是个适应 ![]() ![]() ![]() 在⿇袋二场里,小萼的眼前也经常浮现出那只男人的手,有时候它停在空中保持静止,有时候它在虚幻中游过来,像一条鱼轻轻地啄着小萼的敏感部位。小萼面红耳⾚地 ![]() ![]() 到了1952年的舂天,小萼被告知劳动改造期満,她可以离开劳动营回到城市去了。小萼听到这个消息时手⾜无措,她的瘦削的脸一下子又无比苍⽩。妇女⼲部问,难道你不想出去?小萼说,不,我只是不知道出去后该怎么办,我有点害怕。妇女⼲部说,你现在可以自食其力重新做人了,我们会介绍你参加工作的,你也可以为祖国建设贡献力量了。妇女⼲部拿出一叠表格,她说,这里有许多工厂在招收女工,你想选择哪一家呢?小萼翻看了一下表格,她说,我不懂,哪家工厂的活最轻我就去哪家。妇女⼲部叹了口气说,看来你们这些人的思想是改造不好的,那么你就去玻璃瓶加工厂吧,你这人好吃懒做,就去拣拣玻璃瓶吧。 在玩月庵的开始那些⽇子,秋仪仍然习惯于对镜梳妆。她看见镜子里的脸⽇益泛出青⽩⾊来,嘴 ![]() 老尼姑选择了一个吉⽇良辰给秋仪剃发赐名。刀剪用红布包着放在供台上,小尼姑端着一盆清⽔立于侧旁。秋仪看着供台上的刀剪,双手紧紧捧住自己的头发。秋仪突然大声叫起来,我不剃,我喜 ![]() ![]() 秋仪剃度后的第三天,老浦闻讯找到了玩月庵。那天没有香火,庵门是关着的。老浦敲了半天门,出来开门的就是秋仪,秋仪看看是老浦,迅速地把门又顶上了,她冲着老浦说了一个字,滚。老浦乍地没认出是秋仪,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晚了,秋仪在院子里对谁说,别开门,外面是个小偷。老浦继续敲门,里面就没有动静了。老浦想想不甘心,他绕到庵堂后面,想从院墙上爬过去,但是那堵墙对老浦来说太⾼了,老浦从来没⼲过墙翻越窗这类事。老浦只好继续敲门,同时他开始拼命地推,慢慢地听见里面的门闩活动了,门掩开了一点,老浦试着将头探了进去,他的肩膀和⾝体卡在门外。秋仪正站在门后,冷冷地盯着老浦伸过来的脑袋,老浦说,秋仪,我总算又见到你了,你跟我回去吧。秋仪用双手捂住了她的头顶,这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老浦竭力在门 ![]() ![]() ![]() ![]() ![]() ![]() ![]() 老浦沮丧地站在玩月庵的门外,听见秋仪在里面呜呜地哭了一会儿。老浦说,秋仪你别犟了,跟我回去吧,你想结婚我们就结婚,你想怎样我都依你,但是秋仪已经踢踢吐吐地走掉了。老浦面对着一片死寂,只有茂密的竹林在风中飒飒地响,远远的村舍里一只狗在断断续续地吠,玩月庵距城市十里之遥,其风光毕竟不同于繁华城市。这一天老浦暗暗下决心跟秋仪断了情丝,他想起自己的脑袋夹在玩月庵的门 ![]() ![]() 1952年老浦的阔少爷的奢侈生活遭到粉碎 ![]() 在电力公司的门口,老浦看见小萼从大街上姗姗而来,小萼穿着蓝卡其列宁装,黑圆口市鞋,除了走路势姿和左顾右盼的眼神,小萼的样子与街上的普通女 ![]() ![]() 正巧是吃午饭的时间,老浦领着小萼朝繁华的饭店街走,老浦说,小萼你想吃西餐还是中餐?小萼说,西餐吧,我特别想吃猪排、牛排,还有罐焖 ![]() 后来就谈到了秋仪,小萼说,我真不相信,秋仪那样的人怎么当了姑子,她是个喜 ![]() ![]() ![]() 侍者过来结帐,幸好还没有出洋相。老浦不失风度地给了小费。离开西餐社时小萼是挽着老浦的手走的。老浦想想自己的窘境,不由得百感 ![]() ![]() 三天后小萼与老浦再次见面。老浦这次向同事借了钱装在口袋里,他们租了一辆车沿着商业街道一路寻找热闹的去处。舞厅酒吧已经像枯叶一样消失了,⼊夜的城市冷冷清清,店铺稀疏残缺的霓虹灯下,有一些⾝份不明者蜷缩在被窝里露宿街头。他们路过了翠云坊口的牌楼,牌楼上挂着横幅和标语,集结在这里做夜市的点心摊子正在纷纷撤离。小萼指着一处摊子叫老浦,快,快下去买一客⽔晶包,再迟就赶不上了。老浦匆匆地跳下去,买了一客⽔晶包,老浦扶着车子望了望昔⽇的喜红楼,喜红楼黑灯瞎火的,就像一块被废弃的电影布景。老浦说,小萼,你想回去看看吗?小萼咬了一口⽔晶包,嘴里含糊他说,不看不看,看了反而伤心,老捕想了想说,是的,看了反而伤心。他们绕着城寻找舞厅,最后终于失望了,有一个与老浦相 ![]() ![]() ![]() 这一年老浦几易其居,最后搬到电力公司从前的车库里。小萼站在门口,先探头朝內张望了一番,她说,想不到老浦也落到了这步田地。老浦说,世事难测,没有杀⾝之祸就是幸运了。小萼走进去往 ![]() 小萼坐在 ![]() ![]() ![]() ![]() ![]() ![]() ![]() 玻璃瓶加工厂总共有二十来名女工,其中起码有一半是旧⽇翠云坊的女孩,她们习惯于围成一圈,远离另外那些来自普通家庭的女工。工作是非常简单的,她们从堆成小山的玻璃瓶中挑出好的,清洗⼲净,然后这些玻璃瓶被运送出去重新投⼊使用。当时人们还不习惯于这种手工业的存在,许多人把玻璃瓶加工厂称做 ![]() 小萼的工作是清洗玻璃瓶,她手持一柄小刷子伸迸瓶口,沿着瓶壁旋转一圈,然后把里面的⽔倒掉,再来一遍,一只绿⾊的或者深棕⾊的玻璃瓶就变得光亮⼲净了。小萼总是懒懒地重复她的劳动,一方面她觉得非常无聊,另一方面她也清醒地知道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轻松省力的工作了。小萼每个月领十四元工资,勉強可以维持生计。头一次领工资的时候小萼很惊诧,她说,这点钱够⼲什么用?女厂长就抢⽩她说,你想⼲什么用?这当然比不上你从前的收⼊,可是这钱来得⼲净,用得踏实。小萼的脸有点挂不住,她说,什么⼲净呀脏的,钱是钱,人是人,再⼲净的人也要用钱,再脏的人也要用钱,谁不喜 ![]() 这天夜里小萼又去了老浦的汽车库。小萼一见老浦就扑到他怀里哭起来。老浦说小萼你怎么啦?小萼呜咽着说,⿇脸打我。老浦说。她为什么打你?小萼说,我背后骂了她⿇脸。老浦噤不住吭地笑出声来,那你为什么要在背后骂她呢?你也太不懂事了,你现在不比在喜红楼,凡事不能大任 ![]() ![]() ![]() 老浦觉得小萼的想法简直莫名其妙,但他第二天还是埋伏在玻璃瓶加工厂外面攻击了⿇脸女人。老浦穿着风⾐,戴着口罩站在那里等了很久,看见一个脸上长満⿇子的女人从里面出来,她转过⾝锁门的时候老浦 ![]() ![]() 老浦回到他的汽车库,门是虚掩着的。小萼正躺在 ![]() ![]() 汽车库里的光线由⻩渐渐转至虚无,最后是一片幽暗。空气中有一种言语不清的甜腥气味。两个人都不肯起 ![]() ![]() ![]() ![]() ![]() 老浦沮丧地打开灯,穿好了⾐服。看看小萼披着条枕巾背对着他,好像要哭的样子,老浦想他真是拿这些女人没有办法。老浦走过去替小萼把⾐裙穿好,小萼才破涕而笑。我肚子饿了。小萼说。肚子饿了就出去吃饭,老浦说。去哪里吃?去四川酒家好吗?出去了再说吧,老浦从枕头下摸出他的金表,叹口气说,不知道它能换多少钱?小萼说,你要把金表当掉吗?老浦说,只能这样,我手上已经一文不名了,这事你别对人说,说出去丢我的脸,小萼皱看眉头说,这多不好,我们就饿上一顿吧。老浦挽住小萼的手说,走,走,你别管那么多,我老浦从来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是死是活呢。 两个人拉扯着走出汽车库。外面的泥地上浮起了一些⽔洼,原来外面下过雨了,他们在室內浑然不知。风吹过来已经添了很深的秋意。小萼抱着肩膀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老浦说,又怎么了?小萼抬头看看路边的树,看看树枝上暗蓝⾊的夜空,她说,天凉了,又要过冬天了。老浦说,那有什么办法?秋天过去总归是冬天。小萼说,我怕,我一个人呆在宿舍里怎么熬过这个冬天?没有火烤了,也没有丝棉棉袍,这个冬天怎么过?老浦说,你怕冷,没关系,我会把你捂得很暖和的。小萼看了眼老浦,低下头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我们老在一起没有名分不行,老浦你⼲脆娶了我吧。老浦愣了一会儿,说,结婚好是好,可是我怕养不活你。我该结婚的时候不想结婚,到想结婚时又不该结婚了,你不知道我现在是个穷光蛋吗?小萼芜尔一笑,走过来勾住了老浦的手,我这样的人也只能嫁个穷光蛋了,你说是不是? 在剩余的秋天里,老浦为他和小萼的婚事奔波于亲朋好友之间,目标只是借钱。老浦答应了小萼要举行一个像样的婚礼,要租用一套单门独院,另外小萼婚后不想去玻璃瓶工厂上班了,一切都需要钱。最重要的一点是小萼已经孕怀了。老浦依稀记得有人告诉过他,只有最強壮的男人才会使翠云坊的女孩孕怀,老浦为此感到自豪。 没有多少人肯借钱给老浦。亲戚们或者是冷脸相待,或者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老浦知道这些人的潜台词,你是个著名的败家浪 ![]() ![]() ![]() 浦太太果然气得要死要活,她指着老浦的鼻子说,你是非要把我气死不可了,好端端一个上流弟子,怎么就死死沾着两个子婊货?我不会给你钱,你⼲脆把我的老命拿走吧。老浦耐心地劝说着,他说,小萼是个很好的姑娘,我们结了婚会好好过的。浦太太说,再好也是个子婊货,你以为这种女人她会跟你好好过吗?老浦说,妈,我这是在求你,小萼已经孕怀了,浦太太鼻孔里哼了一声,孕怀了?她倒是 ![]() ![]() ![]() ![]() 浦太太最后递给老浦一个铁⽪烟盒。烟盒里装着五 ![]() ![]() ![]() 1953年冬天,老浦和小萼的婚礼在一家闻名南方的大饭店里举行。虽然两家亲友都没有到场,宾客仍然坐満了酒席。老浦遍请电力公司的所有员工,而小萼也把旧⽇翠云坊的姐妹们都请来了。婚礼极其讲究奢华,与其说是习惯使然,不如说是刻意安排,老浦深知这是他一生的最后一次 ![]() ![]() ![]() ![]() ![]() 小萼追出饭店,看见秋仪⾝着黑袍站在街对面吵灯下。小萼急步穿越马路时看见秋仪也跑了起来,秋仪的黑袍在风中飒飒有声。小萼就站在路上叫起来,秋仪,你别跑,你听我说呀。秋仪仍然头也不回,秋仪说,你回去结你的婚,什么也别说,小萼又追了几步就蹲下来了,小萼捂着脸呜呜哭起来,她说,秋仪,你怎么不骂我?原本应该是你跟老浦结婚的,你怎么不骂我呢?秋仪现在站在一家雨伞店前,她远远地看着哭泣的小萼,表情非常淡漠。等到小萼哭够了抬起头,秋仪说,这有什么可哭的?世上男人多的是,又不是只有一个老浦,我现在头发还没长好,也不好出来嫁人,我只要你答应跟老浦好好过,他对得起你了,你也要对得起他。小萼含泪点着头,她看见秋仪在雨伞店里买了把伞,秋仪站在那里将伞撑开又合拢,嘴里说,我买伞⼲什么?天又不下雨,我买伞⼲什么?说着就把伞朝小萼扔过来,你接着,这把伞也送给你们吧,要是天下雨了,你们就撑我这把伞。小萼抱住伞说,秋仪,好姐姐,你回来吧,我有好多话对你说。秋仪的眼睛里闪烁着冷静的光芒,很快地那种光芒变得犀利而残酷,秋仪直视着小萼的部腹冷笑了一声,怀上老浦的种了?你的动作真够快的。小萼又啜泣起来,我没办法,他 ![]() ![]() ![]() 秋仪的黑袍很快消融在街头的夜⾊中。小萼觉得一切如在梦中,她和老浦都快忘了秋仪了,也许这是有意的,也许本来就该这样,男人有时候像驿车一样,女人都要去搭车,搭上车的就要先赶路了。小萼想秋仪不该怪她,就是怪她也没用,他们现在已经是夫 ![]() 小萼走到门口,突然想到手里的伞有问题。伞就是散,在婚礼上送伞是什么意思呢?咒我们早⽇散伙吗?小萼这样想着就把手里的伞扔到了街道上。她看见一辆货车驶过,车轮把伞架辗得支离破碎,发出一种异常清脆的声响,噼,啪。 房子是租来的,老浦和小萼住楼下两问,楼上住着房东夫妇,那对夫妇是唱评弹的,每天早晨都练嗓,男的弹月琴,女的弹琵琶,两个人经常唱的是《林冲夜奔》里的弹词开篇。老浦和小萼都是喜睡懒觉的人,天天被吵得厌烦,又不好发作,于是就听着,后来两个人就评论起来了,小萼说,张先生唱得不错,你听他嗓子多亮,老浦说,张太太唱得好,唱得有味道。小萼就用时朝老浦一捅,说,她唱得好,你就光听她吧。老浦说,那你就光听他的吧。两个人突然都笑起来,觉得双方都是心怀鬼胎。 住长了老浦就觉得张先生的眼睛不老实,他总是朝小萼⾝上不该看的地方看,小萼到外面去倒痰盂的时候张先生也就跟出去拿报纸,有一次老浦看见张先生的手在小萼臋部上停留了起码五秒钟,不知说些什么,小萼咯咯地笑起来。老浦的心里像落了一堆苍蝇般地难受。等到小萼回来,老浦就铁青着脸追问她,你跟张先生搞什么名堂,以为我看不见?小萼说,你别 ![]() ![]() ![]() ![]() ![]() ![]() ![]() 小萼闹了一天,老浦只好请了假在家里陪她。老浦看小萼哭得可怜,就把她抱到 ![]() 整个冬天漫长而寂寞,小萼坐在火炉边半睡半醒,想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事。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院子里的唯一棵梧桐树,树叶早已落尽,剩下许多混 ![]() ![]() ![]() 有一天张先生把小萼喊上去打⿇将。小萼很⾼兴地上楼了,看见一群陌生的男女很诡秘地打量着她,小萼镇定自若地坐到牌桌上,听见张先生把二饼喊成 ![]() ![]() ![]() 小萼就去掀被子,朝老浦的那个地方 ![]() ![]() ![]() ![]() 结婚以后老浦的脾气变得非常坏,小萼揣测了众多的原因,结果又一一排除,又想会不会是自己孕怀了,在房事上限制了老浦所致呢?小萼想这全要怪肚子里的孩子,想到孕怀破坏了她的许多乐趣,小萼又有点迁怒于未出世的孩子。什么事情都是有得必有失,这一点完全背离了小萼从前对婚姻的幻想。 在玩月庵修行的两年中,秋仪回去过两次。一次是听说小萼和老浦结婚,第二次是得到姑妈的报丧信,说是她⽗亲坐在门口晒太 ![]() 秋仪的姑妈拿了一只方戒给秋仪说,这是你的东西吧,我炒蚕⾖的时候在锅里发现的。秋仪点了点头,想到那次路过家门不⼊的情景,眼圈又有点红。姑妈说,你什么时候回庵里呢?我给你准备了一坛子咸菜,你喜 ![]() ![]() 第二天秋仪披⿇戴孝地回到玩月庵。开门的是小尼姑,她把门打开,一看是秋仪就又关上了。秋仪骂起来,快开门呀,是我回来了。她听见小尼姑在院子里喊老尼姑,秋仪回来了,你来对她说。秋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拼命地撞着门。等了一会儿,老尼姑来了,老尼姑在门里说,你还回来⼲什么?你骗了我们;玷污了佛门,像你这样的女人,竟然有脸进庵门,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秋仪尖叫起来,用拳头撞着门,我听不懂你的鬼话,我要进去,快给我开门。老尼姑在里面咔哒上了一条门闩,她说,我们已经用⽔清洗了庵堂,你不能再回来了,你已经把玩月庵弄得够脏的了,秋仪突然明⽩眼前的现实是被命运设计过的深渊绝境,一种最深的悲怆打进她的內心深处,秋仪的⾝体渐渐像沙子一样下陷,她伏在门上用前额叩击庵堂大门时已是泣不成声,秋仪说,让我进去吧,我想躲一躲。我不愿意回去,外面的人心都让狗吃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回来了,你们就再收留我一次吧。玩月庵的大门被秋仪撞得摇摇 ![]() ![]() 附近的竹林里有几个农民在拔冬笋。他们目睹了秋仪在玩月庵前吃闭门羹的场景。秋仪面如上灰,黑⽩相杂的⾐袍在风中伤心地飘拂。后来她开始満地寻找树枝杂木,收拢了一齐码在玩月庵的门前,农民们猜到她想引柴纵火,他们紧张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议论她会不会带着火种。然而秋仪没带火种,也许她最后缺乏火烧玩月庵的勇气。秋仪后来坐在柴禾堆上扶腮沉思了很长时间,其容颜憔悴而不乏美丽。竹林里的农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秋仪,有一个说:听说她从前是一个 ![]() ![]() ![]() 到了1954年,府政对旧社会遗留下来的 ![]() ![]() 秋仪回到她的家里时姑妈很吃惊,她说,你真的回来了?再也不去庵里了?秋仪把小包裹朝 ![]() ![]() ![]() ![]() ![]() 姑妈一家对秋仪明显是冷淡的。秋仪也就不给他们好脸⾊看,做什么事都摔摔打打的。秋仪什么都不在乎,因此无所畏惧,只是有一次她扫地时看见了半张照片埋在垃圾里,捡照片的时候秋仪哭了,那是从一张全家福上撕下来的,光把秋仪一个人撕下来了,拍照时秋仪才八九岁的样子,梳着两条细细的小辫,对着照像机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秋仪抓着半张照片,⾝体剧烈地颤动起来,她一脚踢开姑妈的房门,摇着照片喊,谁⼲的,谁这么恨我?姑妈不在,秋仪的表弟在推着刨子于木工活,表弟不屑地瞟了秋仪一眼,是我⼲的,我恨你。秋仪说,你凭什么恨我?我碍你什么事了?表弟说,你回来于什么?弄得我结婚没房子。你既然在外面鬼混惯了,就别回来假正经了,搅得家里 ![]() 冬天的街道上人迹稀少,秋仪靠着墙走,一只手神经质地敲着墙和关闭的店铺门板,不仅是冬天的街道,整个世界也已经空空 ![]() ![]() ![]() 原来瑞凤就嫁了这家羊⾁店的老板,秋仪扫了一眼切羊糕的那个男人,虽然肥胖了一些,面目倒也老实和善。秋仪对瑞凤说,好了,都从良了。就剩下我这块糟头⾁,不知会落到哪块案板上?瑞凤说,看你说得多凄惨,你从前那么红,男人一大把,还不是随你挑。秋仪说,从前是从前呀,说完就闷着头喝羊汤。瑞凤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忘了告诉你小萼生了个儿子,八斤重呢。你吃到红蛋了吗?秋仪淡然一笑,默默地摇头摇,过了一会儿又问,他们两个过得好吗?瑞凤说,好什么,听说老是吵架,小萼那人你最了解,爱使小 ![]() ![]() 秋仪起⾝告辞时瑞凤向她打听婚期,秋仪想了想说,快了,凑合一下就快了。瑞凤说,你别忘了通知我们,姐妹一场,喜酒都要来喝的秋仪说,到时再说吧,要看嫁给什么人了。 半个月后秋仪嫁给了东街的冯老五,秋仪结婚没请任何人。过了好久有人在东街的公厕看见秋仪在倒马桶,⾝后跟着一个 ![]() ![]() 老浦给儿子取名悲夫。小萼说,这名字不好,听着刺耳,不能叫乐夫或者其他名字吗?老浦挥挥手说,就叫悲夫,有纪念意义。小萼邹起眉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老浦抱起儿子,凝视着婴儿的脸,他说,就这个意思,悲夫,老大徒伤悲,想哭都哭不出来啦。 小萼坐月子的时候老浦雇了一个乡下保姆来,伺候产妇和洗尿布。老浦⼲不来这些零碎杂事,也不想⼲。咬着牙请了保姆,借了钱付保姆的工钱。这样过了一个月,老浦眼看着手头的钱无法应付四口之家,硬着头⽪就把保姆辞掉了。小萼事先不知道此事,她仍然等着保姆送⽔泡蛋来,等等不来,小萼就拍着 ![]() ![]() ![]() 小萼仍然不肯起 ![]() ![]() ![]() ![]() 这个时期老浦回家总是愁眉紧锁,唉声叹气的,儿子夜里闹得他睡不好觉,老浦猛然一个翻⾝,朝儿子的庇股上打了一巴掌。小萼叫起来,你疯啦,他才多大,你也下得了这毒手。老浦竖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说,我心烦,我烦透了,小萼往老浦⾝边凑过去,抓住他的手说,你再打,连我一起打,打死我们娘俩你就不烦了。老浦菗出自己的手,冷不丁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老浦哑着嗓子说,我该死,我该打自己的耳光。 第二天老浦从公司回来,表情很异常。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叠钱,朝小萼面前一摔,你不是嫌我没本事挣钱吗,现在有钱了,你拿去痛痛快快地花吧。小萼看着那叠钱疑惑地问,上哪儿弄来这么多钱?老浦不耐烦他说,那你就别管了,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靠着这笔钱小萼和老浦又度过了奢华惬意的一星期。小萼抱着悲夫上街尽情地购物,并且在恒孚银楼订了一套⻩金饰物,小萼的心情也变得顺畅,对老浦恢复了从前的温柔媚妩。直到有一天,天已黑透了,老浦仍不见回来。来敲门的是电力公司老浦的两个同事。他们对小萼说,老浦出了点事,劳驾你跟我们去一趟吧。小萼惊惶地看着来人,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把悲夫托给楼上的张太太,匆匆披上件大⾐就跟着来人去了。 在路上电力公司的人直言不讳地告诉小萼,老浦贪污了公款,数目之大令人不敢相信,小萼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拉紧大⾐领子,借以遮挡街上凛冽的寒风,电力公司的人说,老浦过惯了公子少爷的生活,花钱花惯了,一下子适应不了新社会的变化,这时小萼开始呜咽起来,她喃喃他说,是我把老浦坑了,我把老浦坑了。 老浦坐在留拘所的一间斗室里,看见小萼进来他的嘴 ![]() ![]() 没想到我老浦落到这一步。老浦说。 没想到我们夫 ![]() 等悲夫长大了别让他在女人堆里混,像我这样的男人没有好下场。老浦最后说。 老浦站起来,揽住小萼的 ![]() ![]() ![]() ![]() 昔⽇翠云坊的 ![]() ![]() ![]() ![]() 小萼没有去旧坟场。老浦行刑的这一天,小萼又回到玻职瓶加工厂上班,她的背上背着儿子悲夫。小萼坐在女工群里,面无表情地洗刷着无穷无尽的玻璃瓶,到了中午十点钟光景,悲夫突然大声啼哭起来,小萼打了个冷颤,腾出一只手去拍儿子。边上有个女工说,孩子是饿了吧?你该喂 ![]() 秋仪也没有去送老浦。从坟场回来的那群女人后来聚集到秋仪的家里,向秋仪描述老浦的惨相,秋仪只是听着,一言不发。秋仪的丈夫冯老五忙着给女客人殷勤地倒茶,秋仪对他说,你出去吧,让我们在这里叙叙。冯老五出去了,秋仪仍然没有说话,等到女人们喝完了一壶茶,秋仪站起来说,你们也出去吧。人都死了,说这说那的还有什么用?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呆着,我心里 ![]() 这天晚上下雨,雨泼打着窗外那株梧桐树的枝叶,张家的小楼在哗哗雨声中像一座孤立无援的小岛。小萼抱着悲夫在室內坐立不安。后来她看见窗玻璃上映出秋仪 ![]() 小萼开门的时候眼泪止不住淌了下来。秋仪站在门口,直直地注视着小萼,她说,小萼,你怎么不戴孝?小萼低着头回避秋仪的目光,嗫嚅着说,我忘了,我不懂这些,心里 ![]() ![]() ![]() 秋仪抱过悲夫后就一直不放手,直到婴儿酣然⼊睡,秋仪看着小萼给婴儿换尿布脫小⾐裳,突然说,你还是有福气,好坏有一个胖儿子。小萼说,我都烦死了,你要是喜 ![]() ![]() 两个人坐着说话,看着窗外雨依然下着,说话声全部湮没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了。小萼说,雨停不了,你就陪我夜一吧,我本来心里就害怕,有你在我就不怕了。秋仪说,你不留我我也不定,我就是来陪你。的,毕竟姐妹一场。 夜午时分小萼和秋仪铺 ![]() 只听见雨拍打着屋顶和梧桐,夜雨声幽幽不绝。 小萼做了一年寡妇。起初她仍然带着悲夫住在张先生的房子里,以她的收⼊明显是 ![]() 第二年小萼就跟个北方人走了。那个北方男人长得又黑又壮,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玻璃瓶厂的女工都认识他。她们说他是来收购二种墨绿⾊的小玻璃瓶的,没想到把小萼也一起收购走了。 离乡的前夜,小萼一手 ![]() ![]() 秋仪抱过悲夫狠狠地亲了一下,然后她又望了望小萼,小萼坐在椅子上发呆。秋仪说,我料到会有这一天的。我想要这个孩子。小萼哇地一声哭了,竹椅也在她⾝下咯吱咯吱地哀鸣,秋仪说,别哭了,悲夫 ![]() 去火车站给小萼送行的只有秋仪一个人。秋仪原来准备带上悲夫去的,结果临出门又改变了主意,光是拎了一兜⽔果话梅之类的食物。在月台上秋仪和小萼说着最后的悄悄话,小萼的眼睛始终茫然地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秋仪说,你在望什么?小萼苍⽩的嘴 ![]() 后来火车就呜呜地开走了,小萼跟着又一个男人去了北方。这是1954年的事。起初秋仪收到过小萼托人代笔的几封信,后来渐渐地断了音讯。秋仪不知道小萼移居北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到了悲夫能认字写字的年龄,秋仪从箱底找出小萼写来的四封信,用红线扎好塞进炉膛烧了。悲夫的学名叫冯华新,是小学校的老师取的名字。冯华新在冯家长大,从来没听说过自己的⾝世,从来没有人告诉他那些复杂的陈年旧事。 冯华新八岁那年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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