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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苏童中短篇小说选 作者:苏童 | 书号:39273 时间:2017/9/5 字数:284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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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隆照相馆座落在街角上,漆成桔红⾊的楼壁和两扇窄小的玻璃门充分显示了三十年代那些小照相馆的风格。橱窗里陈列的是几个二流电影明星的照片和精心摆设的纸花。那些女明星的美![]() ![]() 那是娴的家。娴的⽗亲去世后,汇隆照相馆由娴和她的⺟亲经营。娴那年只有十八岁,刚从女子⾼中毕业。她不懂照相业的经营之道,并且对此也不感趣兴。娴眼睁睁地看着家里这份产业破败下去而一筹莫展。有一天她梳妆打扮好准备去电影院看好莱坞片子时,⺟亲把她堵在楼梯上说,记住,这是最后一场电影,明天你要坐柜台开票了。我已经把开票的辞退了。娴说,为什么?她⺟亲说,什么为什么?你难道不明⽩家里的底细,没人上这儿来拍照,拿什么付人家工资?只有靠你和我自己了。1938年,娴在照相馆里开票。生意每天都很清淡,娴聊以打发时间的是各种电影画报。她喜 ![]() ![]() ![]() 外面刮着风,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穿着臃肿的行人和漫空飞舞的梧桐树叶,街角上的美丽牌香皂和花旗参的广告画被风吹得噼啪作响。有一个人推开了玻璃门,摘下了头上的礼帽,他手中的银质司的克的光泽异常強烈。正是这种光亮让娴猛地从画报上抬起头来,她看见那个男人站在柜台前约五尺远的地方,手执礼帽向她颔首微笑。娴后来回忆当时的情景总说她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她似乎预知孟老板的出现会改变她以后一生的命运。 先生,拍照吗?不,我不拍照。那么你取照片?把收据给我吧。 不。我不拍照。但我想给你拍一张。那人说。娴看见孟老板把礼帽和司的克放在长沙发上,慢慢地从大⾐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型相机。他往后退了一步,对娴说,就坐在那儿,手放到柜台上,托着下巴。娴下意识地按照要求摆出了当时最流行的拍照势姿。镁光灯咔嚓一闪,她听见孟老板说,好了,多么自然的表情,太好了。 后来当娴的那张照片登在《明星》画报上时,她已经成为孟老板的电影公司的合同演员。娴放下了照相馆的工作,投⾝于梦寐以求的电影业。1938年冬天,娴与孟老板的关系飞速发展,她与孟老板双双出⼊于舞厅和跑马场,引起了圈內人的注意。也就是这年冬天,娴拍了她一生最初的两部也是最后的两部片子。一部是清代宮廷片,娴在里面扮演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宮女,是配角。而另外一部是很重要的角⾊,娴扮演一个卷⼊三角恋爱的摩登女 ![]() ![]() 娴在年老⾊衰以后经常从箱底找出那张照片,细细地端详。昔⽇的美貌和荣华随时光流逝一去不返,它们如此短暂脆弱,她甚至无法回忆1938年命运沉浮的具体过程。多少年来她已习惯于把悲剧的起因归结为那次意外的孕怀。另外,她也不能原谅孟老板的错误,有一次他坚持不肯用那种国美产的险保套,酿成了她以后一生的悲剧。 在娴的妊娠反应⽇趋強烈后,孟老板驾车把娴送到一家僻静的人私医院。娴坐在一张长凳上,等着医生给她进行堕胎手术。恐惧使娴浑⾝颤抖,她脸⾊苍⽩,无望地看了看孟老板。孟老板坐在旁边读当⽇出版的《申报》。他对娴说,别怕,一会儿就好了。当女演员的都上这儿来,朱医生的医术相当⾼明。娴摇了头摇,她说,我怕,我真的怕极了。手术室內传来一种清脆的刀剪碰撞声,里面好像正在进行手术。娴听见一个女人凄厉地尖叫着诅咒着。她瞪大眼睛倾听着,整个⾝体颤抖得更加厉害,突然娴从长凳上跳起来,双手掩面冲出门外。孟老板追出去,拉住她的手说,你怎么啦?你跑什么?娴哭泣着说,我怕,我不做这个手术了。孟老板的脸沉了下来,他说,别耍小孩脾气,这手术非做不可。娴抓住汽车车门上的把手,头靠在车窗上哭泣,她说,送我回去,求求你送我回去吧。孟老板站着不动,他说,你到底怕什么?娴说我怕疼,我实在怕极了。孟老板沉默了一会儿,后来他拉开车门,将娴耝暴地推上车,娴听见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臭子婊。娴就是从这一天失宠于孟老板的。当时她十八岁,在应付男人方面缺乏经验。她错误地幻想等腹中孩子降生后孟老板对她的态度会重新好转。娴后来闭门思过,她想如果那天做了手术,一切都会好起来。悲剧的另一个起因是她太年轻,她怕疼。就因为怕疼断送了以后的锦绣前程。这年舂天,⽇本人开进了城市。混 ![]() ![]() ![]() ![]() 有一天娴接到电影公司的电话,让她务必去公司一趟。娴不知道是什么事,她精心打扮一番叫了一辆出租车。在车里她用小镜子不时地评判自己的容貌,担心会引起其他女演员的攻击。当她到达公司时,才发现气氛异样,到处 ![]() ![]() ![]() ![]() ![]() 一个初夏的早晨,娴离开了那座豪华公寓。天空⾼而清澈,微风吹动公寓门口的夹竹挑的红⾊花朵。娴跟着脚夫走向⻩包车前,她回头仰望着八层的那个窗口,天鹅绒的窗帘依然半掩,她听见窗內有人哭泣,那个女人就是她自己。娴用手捂住耳朵,哭泣声仍然持续。娴真的听见自己在八层公寓里大声哭泣,那不是幻觉而是另一种现实。去哪儿?车夫回头问。 随便。娴说。你想逛商店还是游乐场?车夫又问。 哪儿也不去。送我去汇隆照相馆。娴说。姐小原来想去拍照。车夫疑惑地说,那姐小⼲嘛要带两只箱子?别废话了。娴突然尖叫起来,送我回家!回家!娴提着两只箱子推开了汇隆照相馆的门。外面玻璃橱窗里的明星照片已经更换成花圈和寿⾐,她没有注意,直到她走进店堂,看见一排各式花圈悬在半空中,娴才发出了惊叫声。寿⾐店的老板认识娴,他说,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娴把箱子放下来,惊魂未定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寿⾐店老板说,你⺟亲上个月就把店面盘给我了。她还在楼上住,你去问问她吧。楼上原来放像摄架的地方现在放着一只煤炉。炉子上炖着一只砂锅。娴闻到了 ![]() ![]() ![]() 死了。娴说。他死了,心脏病发作。 撒谎。把你的⾝子转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肚子。有什么可看的?娴吐出一 ![]() ![]() ![]() ![]() ![]() ![]() 娴从前的闺房现在弥漫着一股气味。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现在非常痛恨这种气味。她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猛然看见离家前随手放于窗台的那盆三⾊堇依然鲜活,小巧玲珑的花朵和纤细碧绿的叶子在 ![]() 在寿⾐店楼上的小房间里,挂钟嘀嗒嘀嗒地走动,娴临窗而坐,计算着时间怎样慢慢地消失。她无事不出门,害怕别人看见她孕怀的模样。娴无望地等待着产期的来临,这是她一生中最灰暗沉闷的时期。 娴看见楼下那些披⿇戴孝的人从店里搬走一个又一个花圈,寿⾐店的生意比照相馆红火多了,因为每天都会有人死去。娴不无辛酸地想,也许她应该买一个花圈祭奠她这一段绝望的生活。整个夏季炎热多雨,雨点枯燥地拍打照相馆的铁⽪屋顶。娴注视着雨中的街道,心如死⽔。有一天她看见一个小报童在雨中奔跑,狂热地向行人挥动手中的报纸。特大新闻,特大新闻,电影明星阮玲⽟杀自⾝死。娴想看那份报纸,她喊住那个报童,从窗口吊下去一只小竹篮和零钱,买了报纸。她看见了阮玲⽟最后的仪容,她的微笑因死亡变得异常美丽动人。娴把报纸细细读了一遍,叹了一口气,她想如果她一样地呑药杀自,舆论是不会这样強度轰动的,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名字,她死去抑或活着对这个世界都无⾜轻重。娴的产期将至,她⺟亲对她说,你准备在哪儿生这杂种?娴说随便。⺟亲说就在家里喊个接生婆吧,别出去丢人现眼的。娴说随便,现在我连死都不怕,还怕疼吗?1938年10月,娴在照相馆楼上生下了一个女婴。女婴只有四斤重,抱在手上好像一只可怜的小猫。 那个女婴就是芝。娴曾经给孟老板去过好几封信,索要芝的赡养费,结果都是石沉大海。有一封破破烂烂地退回了,封⽪上有查无此人的字样。娴恨透了孟老板,这种仇恨也影响了她对芝的感情。她很少哺啂,也很少给婴儿换尿布,她想婴孩也许活不长,她也可能活不长,没有必要去履行⺟亲的义务。很多时间娴在芝嘶哑的哭声中安然⼊睡,产后的娴更加慵懒了。芝却以正常的速度生长着,她从早晨啼哭到深夜,但她活着。娴有一天细细地打量了芝,发现女儿的眉眼更多的像自己,而不像孟老板,这使娴动了恻隐之心,她把啂头塞进芝的小嘴里,拍着芝说,你为什么要像我?像了我以后没有好下场的。我是世界上最苦命的女人。 产后的娴不事修饰,终⽇蓬头垢面,她很长时间不照镜子。再次站到镜子前她几乎认不出自己,⾝材变得肥胖不堪,而那双曾备受摄影师称赞的凤眼也因嗜睡失去了光彩。她想以她这种模样是再也无法上银幕了。 理发师老王频繁地进出于娴的家中,娴看不起这个瘦小的女人腔的男人。她从来不跟老王说话,而老王总是有话无话地搭讪。在饭桌上老王一边赞美菜肴的味道,一边用膝盖轻轻地碰撞娴的腿。娴把腿缩回来,说,恶心。娴的⺟亲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前因后果,她对娴说,嫌恶心你别吃,谁让你吃了?娴觉得这种情景很有趣,像电影中的场面,但却实真地出现在她的家庭生活中。另外,她也觉得⺟亲很可怜,活了半辈子后把自己托付给这个没出息的男人。娴还担心⺟亲会不会把积蓄倒贴给老王。如果是这样,娴不会听之任之,她会作主把老王赶走。预料不到的是事情后来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有一天老王对娴说,你的头发该做一做了,跟我去美发厅吧,我给你做个长波浪,包你満意。娴没有说话。老王又说,你放心,不收一文钱,跟你收钱不是见外了吗?娴摸了摸她的 ![]() 下午老王果真带了一包美发工具回来。娴洗好了头发以后就端坐在凳子上,起初她怀里抱着芝,老王让她把孩子放下,她就顺从地把芝放到了 ![]() ![]() ![]() 做头发都是这样的,尤其是在家里做头发。胡说八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娴在老王的那只手上狠狠地打了一记,她喊道,我可不是她,让你⽩吃了⾖腐。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在我⾝上瞎摸? 这话说哪里去了?我可是一片好心。老王不羞不恼地嬉笑着说,亏你还拍过电影,这么不开化? 娴受到了伤心的一击,她的眼圈有点红了。同时娴的紧张戒备的⾝体开始松弛下来,她突然觉得老王的攻击毋需抵抗。也许她已经没有资格对老王作这种抵抗。娴回头看了看老王的那只手,那只手与孟老板的具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一样的大硕苍⽩,充満了情 ![]() ![]() ![]() ![]() ![]() ![]() ![]() ![]() 娴记住了⺟亲最后的遗言。后来她抱着芝去了国光美发厅。在美发厅里娴充分地显露了她 ![]() ![]() ![]() ![]() 这是娴一生中最为 ![]() 芝的故事 芝的容貌酷肖她的⺟亲娴。芝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一些,而娴正好相反,偶尔地芝和⺟亲一起出门,有人会误以为她们是姐妹俩。这使芝产生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她不太愿意和⺟亲一起出门。另外,芝也不喜 ![]() ![]() 1958年芝从一所中等专业学校毕业。她学的是一种枯燥冷僻的专业:⽔泥制造。她的同学中多为男 ![]() ![]() 你 ![]() 是什么人?⼲什么的? 同学。芝淡淡地说。我是问你他家里是⼲什么的? 不知道。我没问过他。芝说,他家里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知道?你连他的家境都不知道就跟他好了?我知道他是 ![]() ![]() ![]() ![]() 不。芝说。 你不懂男人好坏,以后我会给你找个称心的。你明天就去跟那个 ![]() 娴当时正在剥花生仁。当芝说出第二声“不”时,娴突然大发雷霆,她把筐里的花生壳抓起来朝芝的脸上扔。芝仍然说,不。娴就把那只筐一起砸到芝的⾝上,她喊道,不听我的话就给我滚, ![]() 芝走出家门,暗暗发誓以后不再回家。但是她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在学校宿舍的 ![]() 邹杰的家很远,而且芝从来没去过,她只是凭着他抄给她的地址找到了邹家。天已经黑了,她站在一条很深很破败的弄堂里敲邹家的门,敲得很怯懦。芝希望开门的是邹杰而不是他家里的人,否则她会很尴尬的。当邹杰开门的时候,芝的眼泪一下奔涌而出,扑向邹杰的怀抱。 邹杰拉着芝的手让她进去,芝坚决不肯。芝在这种状况下仍然保持了她的矜持。她就站在弄堂里和邹杰说话,说着说着菗泣起来。邹杰说,这有什么可哭的?你离开那样的家庭也是好事,⼲脆住到我家来吧。芝又头摇,她说那怎么行,不明不⽩的让人说闲话。邹杰想了想说,那你住到我姐姐家去吧,那样就没人说闲话了,我们还可以经常在一起。芝说,可以是可以,只怕时间不能住长,在别人家总归是拘束的。邹杰说,⼲脆我们结婚吧,下个月我们就结婚。这时芝在黑暗中笑了一笑,她没有再说话。 1958年芝所在的学校也开展了大炼钢铁的运动, ![]() ![]() ![]() ![]() ![]() ⾼占非是什么人?邹杰有点局促地问。 你连⾼占非都不知道?娴想了想说,也难怪,他演电影出名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有没有呢。 原来是演电影的。我不喜 ![]() 芝捅了捅邹杰。邹杰说漏嘴了。芝以为⺟亲会变脸,没想到娴没有生气,娴点着头说,对了,他们都是寄生虫,你说得一点不错。不过,能过上寄生虫⽇子也要靠本事,这点你就不懂了。娴后来婉转地问到邹杰的家庭状况,邹杰自豪地说,我们家三代工人,我是第一个有文化的人。娴听后脸上的表情莫测⾼深。后来她说,工人家庭也好,现在是新社会了,工人吃香,有钱有势的人反而不吃香了。 当芝把结婚的事告诉娴时,娴先是惊愕,过后她就哭起来,哭声持续了很长时间。芝茫然地看着⺟亲扭曲痛苦的脸,不知所措。娴对此的反应超出了芝的预计,芝猜不透她的心。娴进了厕所间,她揷上门在里面一边哭泣一边摔打着东西。娴说,滚吧,就当我养了条狗。反正我也不要靠你,你别指望我会给你一分钱。芝觉得很滑稽,她说,我本来就没有跟你要东西。芝的心一下就冷了,她说完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撞上房门。夏⽇的一天芝嫁到了邹家。芝没有嫁妆,带到邹家的只有一只磨损了的⽪箱。箱子里是她的⾐服,还有那些关于⽔泥制造的专业书籍。芝不想声张她的婚事,但邹家坚持要办两桌酒席。邹杰的⺟亲对她说,虽然你家没什么人,但我们的亲戚多,礼钱都收了,总归要热闹一下的。在婚礼上芝穿着一件素⾊连⾐裙,其神情落落寡合,満腹心事。来客都问邹杰,新娘为什么不⾼兴?邹杰说,她天生这样,她从来不笑。来客说,哪有这种道理?我们要听新娘唱歌。邹杰对芝说,你就唱一支歌吧。芝端坐不动说我不会唱歌。来客不依不饶,要新娘跳舞。芝又说,我不会跳舞,婚礼的气氛立刻沉闷起来,除了芝自己,所有的人都觉无趣。邹杰只好拿了笛子来,给大家胡 ![]() ![]() 我说不清。芝低下头看着地上的两双拖鞋,她说,也许我们太草率了,我对以后的生活心里没有底。我就是害怕以后,以后我们不好了该怎么办呢? 你这人小资情调太严重。邹杰叹了口气说,团支部没有批准你⼊团,就是这个原因。 芝当时已经和邹杰一起分到了⽔泥厂工作。工厂离家很远,他们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回家后疲惫至极。芝每天都是匆匆吃几口晚饭就上 ![]() 芝果然两天没在桌上吃饭,她在街上吃点馄饨包子权作晚餐。到第三天,邹杰的⺟亲对芝说,你要是跟着我们吃不惯,就另吃吧,家里还有一只煤炉。芝说,我随便,我吃不吃无所谓的。邹杰的⺟亲说,邹杰就跟你吃了,邹杰最喜 ![]() 芝让邹杰打报告向工厂申请房子,遭到了拒绝。邹杰说,我是 ![]() ![]() ![]() ![]() ![]() 芝也后悔。她后悔不该这么匆忙地嫁给邹杰,至少她要对邹杰的一切考察一段时间。终⾝大事是不允许任何感情冲动的。芝卧在原先睡的铁 ![]() ![]() 在分居的那几天里,芝躲避着邹杰。在⽔泥厂的简陋的办公室里,隔着一堵木板墙,她能看见邹杰的 ![]() 事实上芝等着邹杰去她家,但芝对此没有把握。芝在焦躁和无聊中过了九天。第九天芝怨恨 ![]() 第十天下雨。窗外的瓢泼大雨使芝心灰意冷。芝伏在临街的窗前扫视雨中的街道,看见一辆自行车犹犹豫豫地停在楼下,邹杰穿着雨⾐跳下车,轻轻地敲门。芝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对着楼下喊起来,门没关,门是开着的!邹杰带了条被子来,被子外面虽然用牛⽪纸包了一层,还是被雨淋 ![]() ![]() 夜里雨仍然下着。芝难以成眠,她看着枕边的邹杰,邹杰已在梦里,他的嘴 ![]() ![]() 邹杰的迁⼊使照相馆上这家人的生活改变了格局。娴把买米拖煤之类的家务 ![]() ![]() ![]() ![]() ![]() ![]() 有一天芝正想出门被⺟亲娴喊住了。娴刚拔了一颗牙,她从嘴里掏出一个沾⾎的棉花团,对芝说,你还记得⻩叔叔吗?他是个牙科医生,你小时候他经常给你吃巧克力的。芝说,怎么不记得?他一来你就让我一个人睡。我前天去口腔医院碰见他了,他还在当医生,就是他给我拔的牙,一点也不疼。芝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医生还是那样风流倜傥,头发一丝也不⽩, ![]() ![]() 芝明⽩了⺟亲的潜台词,她不耐烦地说,你想嫁给他就嫁好了,我不管,我要去上班了。 等等,让我把话说明⽩了。娴又拉住了芝,她说,⻩医生现在住宿舍,他要是来的话,你和邹杰就要出去了。芝恍然大悟,愤怒和仇恨噬咬着她的心。芝咬着牙对娴说,他什么时候进来,我们什么时候出去,你别以为我们想赖在这儿。以后的几天里芝和娴没有说过一句话。芝把这事瞒着邹杰,否则邹杰立刻就要回他的那间黑屋子去了。芝只有在厕所间里暗自啜泣。她痛恨自己生在这个 ![]() 正当为今后的落脚点犯愁时,事情有了变化。娴有一天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大骂⻩医生是个⾊鬼,又骂世界上的男人都是⾊鬼,没有一个好东西。芝冷冷地说,到底怎么了?娴控制不住她的 ![]() ![]() ![]() 芝和邹杰结婚后一直没有孕怀。芝不解其中的原因,他们的 ![]() ![]() ![]() ![]() ![]() ![]() ![]() ![]() 什么怎么办?邹杰说。 你考虑过离婚吗?芝沙沙地梳着头发,她说,你要是想离婚,我同意。我不愿意担上绝后的恶名。 别胡说了。邹杰很厌烦地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事业第一,家庭第二,有没有孩子都一样。 现在这样想,时间一长就不同了。芝说,你总不能一辈子跟一个不会生育的女人在一起。 我拿你真是没办法。邹杰叹了口气,你老是自己磨折自己。难道你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 一切都会变的,只有人的命运不会改变。芝把梳子扔到桌上,掠了掠头发,她说,我⺟亲把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让我承担她的悲剧命运,我恨透了她。我是一个私生女,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我注定享受不到别人的幸福和权利。谁都能生育,我却不会生育,这是我的错吗?芝那天说了很多。邹杰不耐烦地听着,他觉得芝流露了不健康的思想倾向,但他忽视了另外一种更为可怕的倾向。芝对生活感到了某种彻底的绝望,情绪低落到了极点。1959年秋天的一个夜晚,芝躲到厕所间呑下了半瓶安眠药,然后她安然地回到 ![]() ![]() ![]() ![]() 你先别跟我说什么。芝对邹杰说,你到街上去给我买一束康乃馨。如果买来了,我就不会死,如果街上没有康乃馨,证明我没有权利生活下去,我还会走这条路的。邹杰跑遍了半个城市,买回了一束红⾊的康乃馨。他推开病室的门,看见芝的眼睛亮了一下,随之又恢复了原先的淡漠。你把花揷在药瓶里吧。芝轻声地说。 芝,你到底为什么?邹杰一边揷花一边生气地说。不为什么。我就是有点害怕。 你到底怕什么?你怎么能把生命当作儿戏呢?我怕失去你。⽇子一天天过去,你对我的爱一天天淡下去,最后没有爱了,说不定会恨我。我害怕的就是这些,芝侧过脸看着窗外,泪⽔盈満了她的眼眶。 1959年,邹杰发现 ![]() ![]() ![]() 医生认为芝患了忧郁症。邹杰不理解这种疾病的含义,他问医生,如果我们领养个孩子,她的病会不会好起来?医生对此不置可否,但他认为这个办法可以试一试。到了年底,邹杰去儿童福利院抱领了一个弃婴。他想遵从芝一贯的意愿抱个男孩,但福利院中所有的弃婴都是女孩,没有男孩。邹杰觉得这种情况很不正常,他没有办法,最后抱回家的还是一个女婴。邹杰给女婴取名为箫。他认为箫是一种有苦难言的乐器,就这样邹杰做了⽗亲,其实是箫的养⽗。 芝做了箫的⺟亲。她对箫的 ![]() ![]() ![]() 箫的故事 箫记得她小时候经常看见燕子。燕子在她家的门檐上筑了一个草巢。许多个早晨箫在燕声啁啾中醒来,她抱着一只破旧的布娃娃坐在铁 ![]() ![]() ![]() ![]() ![]() 箫有许多⽇记本。在历史最早的一本⽇记里箫这样写道:我生长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里。我的童年是不幸福的。我⺟亲患有精神病。她从来不关心我。我的外婆一把年纪还要打扮得妖里妖气。她每天让我吃泡饭,我没有办法,我只好天天吃泡饭。箫回避了她的养⽗邹杰的存在。对于邹杰,箫从来不提。从十四岁那年开始,箫就害怕回忆养⽗邹杰的脸。在她的整个成长过程中,邹杰一直是她心灵上无法抹去的一块 ![]() ![]() ![]() ![]() ![]() ![]() 箫记得出事的第二天她仍然去上学了。那天有体育课,跳小山羊。箫怎么也跳不过去,脑子里总想着夜里发生的事。她看见娴出现在 ![]() 跟我去铁路口。他卧轨了。娴说。 箫的脸⾊发⽩。她僵立着说不出话。 他装得像个正人君子,⼲这种下流事。他这是自食其果。娴说。箫跟着娴赶到铁路道口,邹杰的尸体已经被拖走了。铁轨上有一大滩⾎,在 ![]() 邹杰,我不该吓你。我说要去告你,我其实是吓你的,你是个大男人,为什么就害怕了?芝说。 箫站在风中。一列黑⾊的货车从她的⾝边轰隆隆地疾驰而过。箫注视着那列货车远去,最后消失在天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三个女人站在铁路上面对那滩紫⾊的⾎。这是1972年的一天,箫十四岁,箫十四岁的时候开始成 ![]() ![]() ![]() 箫去了农场以后才发现她陷⼊困境之中。在苏北荒凉的盐碱地上,生活的艰苦和劳动的強度远远超出了箫的想像范围。箫在⽔田里揷秧时觉得自己像一只 ![]() 箫下定决心回城。她采用了一个女友传授给她的病退方法,用冰块在膝盖上长期擦摩。女友说,咬咬牙,坚持一个月你去医院,医生就会诊断你有关节炎了。1976年冬天,箫抱着一块冰躲进农场简易漏顶的厕所,她仰望芦席棚顶上露出的灰暗天空,用冰擦摩着双膝。箫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对自己说,既有今⽇,何必当初呢? 箫后来拖着两条僵硬的腿返回城市。她真的患上了可怕的风 ![]() ![]() 箫的男朋友小杜有一天在铁路道口看见了芝,芝对亡夫的刻骨铭心的眷恋使他颇为感动,同时他也担心芝的全安,第二天小杜与箫在公园约会时提及此事,他发现箫的反应极为平淡。你别让她去铁道口了。那里很危险。小杜说。她有病。她要去,我有什么办法?箫说。我不管她。你应该管管。虽然她不是你亲生⺟亲,但也是养⺟。你不管谁管她?我不记得她是怎么养我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所以我不领谁的情。箫低下头咬着嘴 ![]() 小杜看见箫的眼圈有点发红,他知道箫对她家的事是讳莫如深的。但是好奇感促使小杜紧追不舍,他谈了一会儿闲话,突然又问,箫,你的养⽗是怎么死的 箫沉默不语。她转过脸看着别处,过了好一会儿说,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些?这跟我们的事有什么关系?小杜说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要不想说就不说。那天箫借口上厕所不辞而别离开了公园。箫和小杜的约会经常出现这种尴尬局面,许多次不 ![]() 一个舂光明媚的周末上午,箫提着网兜和一口⽪箱把芝送上了吉普车。芝一手抱着她最钟爱的红⾊康乃馨花束,一手抱看亡夫留下的解放鞋走上汽车。她没有作任何反抗,箫看了看芝的宁静木然的脸,轻声劝慰说,去吧,养好了病我再接你回家。箫结婚的时候,娴已经瘫痪在 ![]() ![]() 小杜披上⽑⾐推开娴的房门。娴躺在昏暗的荧光灯的光圈里,她的脸⾊微微发青,酷似一只苍老的苹果。你想喝⽔吗?小杜站在门口问。 娴没有回答,她在翻看一本发⻩的影集。你想吃点什么?小杜又问。 娴抬起头看了眼小杜,然后指了指影集说,你知道吧?我从前是个电影明星。箫结婚后的第二个月物价就上涨了。她事先得到消息后首先想到的是贮备食品,她买了许多猪⾁、鱼、 ![]() ![]() ![]() ![]() ![]() ![]() ![]() 小杜再也按捺不住,他说,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庸俗无知的女人。箫瞪大眼睛看着小杜,她回味着小杜的话,过了一会她低声哭泣起来。箫说,好吧,我庸俗,我无知,我害得你食物中毒,这个家我不当了,你愿意吃什么就买什么。小杜说,这跟谁当家没有关系。 箫继续哭泣,她突然从⽪包里掏出一叠钱摔到 ![]() ![]() ![]() ![]() ![]() 箫没有听见,或者是听见了不想回答。她仰望着透明的输 ![]() ![]() ![]() 我有一种更奇怪的想法。箫突然说,我为什么不是个男人?我不喜 ![]() 小杜躲避着箫的视线,他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箫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拧她丈夫的手臂,她说,你说呀,说实话,你瞧得起我吗?瞧得起怎样?瞧不起又怎样?小杜歪过头去闭上眼睛,说,婚都结了,你都孕怀了,还能怎么样? 箫孕怀四个月的时候听说了小杜在外面的风流韵事。有个女友告诉她,看见小杜和一个女的在咖啡馆里喝咖啡。箫起初不相信,她说,小杜每月只留五块钱零花,他哪儿有钱请女人喝咖啡?女友说,你真傻,哪个男人没有私房钱?你就相信他只留五块钱?箫想了想说,我无所谓。他要在外面胡来,我也可以,一报还一报,可惜我现在孕怀了,这副样子太难看了,没有男人会看上我。 有一天小杜穿了一套西服出门,说是去参加朋友的家宴。箫从丈夫的神⾊中一眼看出了问题。她坐着织⽑⾐,淡淡地说,你去吧,早点回来。小杜刚下楼梯,箫就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她尾随其后,跟着小杜来到暮⾊渐浓的街道上。箫穿着睡裙和拖鞋,満腹狐疑地走在繁华拥挤的街道上。她看见小杜站在一块共公汽车路牌下,好像在等车。箫正在犹豫是否要跟他上汽车时,一辆汽车靠站了,小杜没有上车,他只是急切地扫视着从车上下来的人。他是在等人。箫这样想着就到路边小摊上买了一袋瓜子。她倚在广告牌后面,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注视着街道对面的小杜。小杜在暮⾊中的脸苍⽩而模糊,他的焦灼期盼的目光像剑一样刺着箫的心。箫觉得她的心正一点点慢慢地下坠,一种深深的凉意在她脆弱的体內 ![]() ![]() ![]() 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穿杏⻩⾊裙子的女人。箫看见了她的脸和⾝材。那是个和箫年龄相仿相貌平平的女人。箫很快对她作出了这个判断。她并不比我漂亮。箫想。她朝前走了几步,又往后退了几步。她犹豫着是否要走过去对他们说点什么。小杜和那个女人相拥着朝这面走过来了。箫听见了那个女人清脆快活的笑声。正是她的笑声最后 ![]() ![]() 箫始终不去正眼注视那个女人,这是表明她鄙视她的最佳手段。她扭着 ![]() ![]() ![]() ![]() ![]() ![]() ![]() ![]() ![]() 此后就是长达三个月的分居。小杜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他重新回到了从前单⾝汉的快乐时光中,⽇子过得轻盈而充实。有一次他和女友一起骑车路过红旗照相馆,看见箫在路边菜摊上买莴苣。箫没有看见他们,她和菜贩耐心地讨价还价,最后拎着一篮莴苣満意地离去。小杜看见了箫的部腹沉重万分,想那里孕育着他的骨⾎,小杜感到惘然若失。他对女友说,你知道吗?婚姻其实是一只大巨的圈套,只要你钻进去,生活就变得莫名其妙。 1987年的夏天异常燠热。这年夏天有许多老人死于酷热的气候。娴就是其中的一员。当七月将近的时候,昔⽇汇隆照相馆的楼上已经热如蒸笼,娴在病榻上辗转反侧,她预感到死神正在渐渐 ![]() ![]() ![]() 我怕痛。娴说,就因为怕痛,断送了我的一生。我要是做了手术,不会有芝,也不会有你,我就会过上好⽇子了。我要是跟他走了,现在也用不着看你脸⾊挨你骂了。那不一定。女人永远没有好⽇子,这跟男人没有关系。箫一针见⾎地回答了娴的臆想。 娴在弥留之际好像被一种可怕的意象磨折着。她让箫给她拿一把刀来。箫说,你要⼲什么?娴的脸⾊嘲红,双眼炯炯发光。箫走到厨房里,拿刀回来,正好看见娴微笑着溘然而逝。箫听见窗外飘来一阵如泣如诉的歌声。这是送娴去⻩泉之路的唯一仪式了,箫想她为娴作了解脫,而女人与女人的心其实是相通的。女人的共同敌人是男人,但女人却是为男人而死,箫想这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1987年的夏天箫独自居住在照相馆上。她每天中午从菜场回家,一半时间倚窗冥想,另一半时间用在拖地板楼梯这类家务事上。箫拖着沉重的⾝子,拎着⽔桶拖把来往于楼上楼下,重复着同一种单调的擦洗动作。从窗户门 ![]() ![]() ![]() 小杜的心情忐忑不安。他认为箫的邀请有所企图,所以一直等着箫的实质 ![]() ![]() ![]() ![]() ![]() ![]() ![]() ![]() ![]() 箫在市妇产医院产下了一个女婴。箫在分娩时不停地哭泣,助产士们以为她是怕疼,她们当然无法分辨产妇们哭泣的內容,其实每一种哭泣的內容都是不尽相同的。小杜作为家属在产科病房里照顾箫和婴孩。箫从产 ![]() ![]() ![]() ![]() ![]() ![]() ![]() ![]() 看见了。小杜狡黠地一笑,他说,其实那天夜里我 ![]() ![]() ![]() 你知道我想⼲什么吗? 知道。我还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我一点也不害怕。如果不是这孩子,说不定我就下手了。我豁出去了。如果这样就会发生格斗。你怎么打得过我呢?一般来说,女人都敌不过男人。我不相信。走着瞧吧,小杜,我不会轻易地放过你。这是1987年的深秋。这一年许多青年妇女在打离婚,箫只是其中的一个。 wWW.ttCC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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