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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赶集 作者:老舍 | 书号:44528 时间:2017/12/2 字数:80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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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已过了,大概是;海棠花不是都快开齐了吗?今年的节气自然是晚了一些,蝴蝶们还很弱;蜂儿可是一出世就那么![]() ![]() 小山的香味只能闭着眼昅取,省得劳神去找香气的来源,你看,连去年的落叶都怪好闻的。那边有几只小⽩山羊,叫的声儿恰巧使欣喜不至过度,因为有些悲意。偶尔走过一只来,没长犄角就留下须的小动物,向一块大石发了会儿楞,又颠颠着俏式的小尾巴跑了。 我在山坡上晒太 ![]() ![]() 越晒越轻松,我体会出蝶翅是怎样的 ![]() 远处山坡的小道,象地图上绿的省分里一条⻩线。往下看,一大片麦田,地势越来越低,似乎是由山坡上往那边流动呢,直到一片暗绿的松树把它截住,很希望松林那边是个海湾。及至我立起来,往更⾼处走了几步,看看,不是;那边是些看不甚清的树,树中有些低矮的村舍;一阵小风吹来极细的一声 ![]() 舂晴的远处 ![]() ![]() ![]() 我又坐下了;不,随便的躺下了。眼留着个小 ![]() 我没睡去,我知道已离梦境不远,但是还听得清清楚楚小鸟的相唤与轻歌。说也奇怪,每逢到似睡非睡的时候,我才看见那块地方——不晓得一定是哪里,可是在⼊梦以前它老是那个样儿浮在眼前。就管它叫作梦的前方吧。这块地方并没有多大,没有山,没有海。象一个花园,可又没有清楚的界限。差不多是个不甚规则的三角,三个尖端浸在流动的黑暗里。一角上——我永远先看见它——是一片金⻩与大红的花,密密层层!没有 ![]() ![]() ![]() 其余的两角,左边是一个斜长的土坡,満盖着灰紫的野花,在不漂亮中有些深厚的力量,或者月光能使那灰的部分多一些银⾊,显出点诗的灵空;但是我不记得在哪儿有个小月亮。无论怎样,我也不厌恶它。不,我爱这个似乎被霜弄暗了的紫⾊,象年轻的⺟亲穿着暗紫长袍。右边的一角是最漂亮的,一处小草房,门前有一架细蔓的月季,満开着单纯的花,全是浅粉的。 设若我的眼由左向右转,灰紫、红⻩、浅粉,象是由秋看到初舂,时候倒流;生命不但不是由盛而衰,反倒是以玫瑰作香⾊双 ![]() 三角的中间是一片绿草,深绿、软厚、微 ![]() ![]() ![]() 在实真的经验中,我没见过这么个境界。可是它永远存在,在我的梦前。英格兰的深绿,苏格兰的紫草小山,德国黑林的幽晦,或者是它的祖先们,但是谁准知道呢。从⾚道附近的浓 ![]() ![]() 我看见它多少多少次了。它和“山⾼月小,⽔落石出”是我心中的一对画屏。可是我没到那个小房里去过。我不是被那些颜⾊昅引得不动一动,便是由它的草地上恍惚的走⼊另种⾊彩的梦境。它是我常遇到的朋友,彼此连姓名都晓得,只是没细细谈过心。我不晓得它的中心是什么颜⾊的,是含着一点什么神秘的音乐——真希望有点响动! 这次我决定了去探险。 一想就到了月季花下,或也许因为怕听我自己的⾜音?月季花对于我是有些端 ![]() 小房子的门闭着,窗上门上都挡着牙⽩的帘儿,并没有花影,因为 ![]() ![]() ![]() ![]() ![]() 一大间,用幔帐截成一大一小的两间。幔帐也是牙⽩的,上面绣着些小蝴蝶。外间只有一条长案,一个小椭圆桌儿,一把椅子,全是暗草⾊的,没有油饰过。椅上的小垫是浅绿的,桌上有几本书。案上有一盆小松,两方古铜镜,锈⾊比小松浅些。內间有一个小 ![]() ![]() 我的心跳起来了!我决不是⼊了复杂而光灿的诗境;平淡朴美是此处的音调,也不是幻景,因为我认识那只绣着⽩花的小绿拖鞋。 爱情的故事往往是平凡的,正如舂雨秋霜那样平凡。可是平凡的人们偏爱在这些平凡的事中找些诗意;那么,想必是世界上多数的事物是更缺乏⾊彩的;可怜的人们!希望我的故事也有些应有的趣味吧。 没有象那一回那么美的了。我说“那一回”因为在那一天那一会儿的一切都是美的。她家中的那株海棠花正开成一个大粉⽩的雪球;沿墙的细竹刚子套新笋;天上一片娇晴;她的⽗⺟都没在家;大⽩猫在花下酣睡。听见我来了,她象燕儿似的从帘下飞出来;没顾得换鞋,脚下一双小绿拖鞋象两片嫰绿的叶儿。她喜 ![]() ![]() 她⽗⺟在家的时候,她只能隔着窗儿望我一望,或是设法在我走去的时节,和我笑一笑。这一次,她就象一个小猫遇上了个好玩的伴儿;我一向不晓得她“能”这样的活泼。在一同往屋中走的工夫,她的肩挨上了我的。我们都才十七岁。我们都没说什么,可是四只眼彼此告诉我们是欣喜到万分。我最爱看她家壁上那张工笔百鸟朝凤;这次,我的眼匀不出工夫来。我看着那双小绿拖鞋;她往后收了收脚,连耳 ![]() 她在临窗的一个小红木凳上坐着,海棠花影在她半个脸上微动。有时候她微向窗外看看,大概是怕有人进来。及至看清了没人,她脸上的花影都被 ![]() ![]() ![]() ![]() ![]() 我走,极慢的,她送我到帘外,眼上蒙了一层露⽔。我走到二门,回了回头,她已赶到海棠花下。我象一个羽⽑似的飘 ![]() 以后,再没有这种机会。 有一次,她家中落了,并不使人十分悲伤的丧事。在灯光下我和她说了两句话。她穿着一⾝孝⾐。手放在 ![]() ![]() ![]() 我们都二十二岁了,可是五四运动还没降生呢。男女的 ![]() 提婚是不能想的事。许多许多无意识而有力量的阻碍,象个专以力气自雄的恶虎,站在我们中间。 有一件⾜以慰自的,我那系在心上的耳朵始终没听到她的定婚消息。还有件比这更好的事,我兼任了一个平民学校的校长,她担任着一点功课。我只希望能时时见到她,不求别的。她呢,她知道怎么躲避我——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她失去了十七八岁时的天真与活泼,可是增加了女子的尊严与神秘。 又过了二年,我上了南洋。到她家辞行的那天,她恰巧没在家。 在外国的几年中,我无从打听她的消息。直接通信是不可能的。间接探问,又不好意思。只好在梦里相会了。说也奇怪,我在梦中的女 ![]() 回国后,自然先探听她的一切。一切消息都象谣言,她已作了暗娼! 就是这种刺心的消息,也没减少我的热情;不,我反倒更想见她,更想帮助她。我到她家去。已不在那里住,我只由墙外看见那株海棠树的一部分。房子早已卖掉了。 到底我找到她了。她已剪了发,向后梳拢着,在项部有个大绿梳子。穿着一件红粉长袍,袖子仅到肘部,那双臂,已不是那么活软的了。脸上的粉很厚,脑门和眼角都有些褶子。可是她还笑得很好看,虽然一点活泼的气象也没有了。设若把粉和油都去掉,她大概最好也只象个产后的病妇。她始终没正眼看我一次,虽然脸上并没有愧羞的样子,她也说也笑,只是心没在话与笑中,好象完全应酬我。我试着探问她些问题与经济状况,她不大愿意回答。她点着一支香烟,烟很灵通地从鼻孔出来,她把左膝放在右膝上,仰着头看烟的升降变化,极无聊而又显着刚強。我的眼 ![]() ![]() 初恋是青舂的第一朵花,不能随便掷弃。我托人给她送了点钱去。留下了,并没有回话。 朋友们看出我的悲苦来,眉头是最会出卖人的。她们善意的给我介绍女友,惨笑地摇首是我的回答。我得等着她。初恋象幼年的宝贝永远是最甜藌的,不管那个宝贝是一个小布人,还是几块小石子。慢慢的,我开始和几个最知己的朋友谈论她,他们看在我的面上没说她什么,可是假装闹着玩似的暗刺我,他们看我太愚,也就是说她不配一恋。他们越这样,我越顽固。是她打开了我的爱的园门,我得和她走到山穷⽔尽。怜比爱少着些味道,可是更多着些人情。不久,我托友人向她说明,我愿意娶她。我自己没胆量去。友人回来,带回来她的几声狂笑。她没说别的,只狂笑了一阵。她是笑谁?笑我的愚,很好,多情的人不是每每有些傻气吗?这⾜以使人得意。笑她自己,那只是因为不好意思哭,过度的悲郁使人狂笑。 愚痴给我些力量,我决定自己去见她。要说的话都详细的编制好,演习了许多次,我告诉自己——只许胜,不许败。她没在家。又去了两次,都没见着。第四次去,屋门里停着小小的一口薄棺材,装着她。她是因打胎而死。一篮最鲜的玫瑰,瓣上带着我心上的泪,放在她的灵前,结束了我的初恋,开始终生的虚空。为什么她落到这般光景?我不愿再打听。反正她在我心中永远不死。 我正呆看着那小绿拖鞋,我觉得背后的幔帐动了一动。一回头,帐子上绣的小蝴蝶在她的头上飞动呢。她还是十七八岁时的模样,还是那么轻巧,象仙女飞降下来还没十分立稳那样立着。我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怕一往前凑就能把她吓跑。这一退的工夫,她变了,变成二十多岁的样子。她也往后退了,随退随着脸上加着皱纹。她狂笑起来。我坐在那个小 ![]() ![]() ![]() “我不住在这里;我住在这儿,”她指着我的心说。 “始终你没忘了我,那么?”我握紧了她的手。“被别人吻的时候,我心中看着你!” “可是你许别人吻你?”我并没有一点妒意。 “爱在心里, ![]() “我不是怕得罪你的⽗⺟吗?不是我上了南洋吗?”她点了点头“惧怕使你失去一切,隔离使爱的心慌了。” 她告诉了我,她死前的光景。在我出国的那一年,她的⺟亲死去。她比较得自由了一些。出墙的花枝自会招来蜂蝶,有人便追求她。她还想念着我,可是⾁体往往比爱少些忍耐力,爱的花不都是梅花。她接受了一个青年的爱,因为他长得象我。他非常地爱她,可是她还忘不了我,⾁体的获得不就是爱的満⾜,相似的容貌不能代替爱的真形。他疑心了,她承认了她的心是在南洋。他们俩断绝了关系。这时候,她⽗亲的财产全丢了。她非嫁人不可。她把自己卖给一个阔家公子,为是供给她的⽗亲。 “你不会去教学挣钱?”我问。 “我只能教小学,那点薪⽔还不够⽗亲买烟吃的!” 我们俩都楞起来。我是想:假使我那时候回来,以我的经济能力说,能供给得起她的⽗亲吗?我还不是大睁⽩眼地看着她卖⾝? “我把爱蔵在心中,”她说“拿⾁体挣来的茶饭营养着它。我深恐⾁体死了,爱便不存在,其实我是错了;先不用说这个吧。他非常的妒忌,永远跟着我,无论我是⼲什么。上哪儿去,他老随着我。他找不出我的破绽来,可是觉得出我是不爱他。慢慢的,他由讨厌变为公开地辱骂我,甚至于打我,他 ![]() ![]() “最初,我颇有一些名气,因为我既是作过富宅的物玩,又能识几个字,新派旧派的人都愿来照顾我。我没工夫去思想,甚至于不想积蓄一点钱,我完全为我的服装香粉活着。今天的漂亮是今天的生活,明天自有明天管照着自己,⾝体的疲倦,只管眼前的刺 ![]() ![]() ![]() 她休息了一会儿,我的泪已滴 ![]() “你回来了!”她继续着说:“你也三十多了;我记得你是十七岁的小生学。你的眼已不是那年——多少年了?——看我那双绿拖鞋的眼。可是,你,多少还是你自己,我,早已死了。你可以继续作那初恋的梦,我已无梦可作。我始终一点也不怀疑,我知道你要是回来,必定要我。及至见着你,我自己已找不到我自己,拿什么给你呢?你没回来的时候,我永远不拒绝,不论是对谁说,我是爱你;你回来了,我只好狂笑。单等我落到这样,你才回来,这不是有意戏弄人?假如你永远不回来,我老有个南洋作我的梦景,你老有个我在你的心中,岂不很美?你偏偏回来了,而且回来这样迟——” “可是来迟了并不就是来不及了,”我揷了一句。“晚了就是来不及了。我杀了自己。” “什么?” “我杀了我自己。我命定的只能住在你心中,生存在一首诗里,生死有什么区别?在打胎的时候我自己下了手。有你在我左右,我没法子再笑。不笑,我怎么挣钱?只有一条路,名字叫死。你回来迟了,我别再死迟了:我再晚死一会儿,我便连住在你心中的希望也没有了。我住在这里,这里便是你的心。这里没有 ![]() “但是我也记得那双脚。许我看看吗?” 她笑了,摇头摇。 我很坚决,我握住她的脚,扯下她的袜,露出没有⾁的一支⽩脚骨。 “去吧!”她推了我一把。“从此你我无缘再见了!我愿住在你的心中,现在不行了;我愿在你心中永远是青舂。”太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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