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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铁凝短篇小说、散文随笔 作者:铁凝 | 书号:43058 时间:2017/10/30 字数:1447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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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叔是我们家的朋友。如今朋友的定义很宽泛,成了一个游移不定状态的代名词,朋友便也可分为受![]() ![]() ![]() ![]() ![]() ![]() 我以齐叔为线索曾写过一篇叫《近的太 ![]() ![]() 齐叔会讲故事,这也是我 ![]() ![]() 从前我们和齐叔都住B城,后来我家迁⼊省城,齐叔仍在B城,和齐叔见面就少了。 90年代初,我应邀去挪威参加一个际国女 ![]() ![]() ![]() ![]() ![]() ![]() 和齐叔在斯堪地那维亚半岛相遇,我十分惊喜。原来齐叔正在这个家国举办他的个人画展,但画展不在哥本哈 ![]() ![]() 三天后我们如约在腓德烈港见了面。齐叔还是穿着他的风⾐,但风⾐在他⾝上显得随和了些,就像他已经融⼊了北欧的氛围。 我们将要乘坐的轮船叫“冰川”号,船体很大,涂着黑⾊,像矗立在腓德烈港的一座黑⾊城市。我们踏上⾼⾼的舷梯,穿过一条条 ![]() 那天乘客不多,我的房间有四个铺位,乘客只我一人。齐叔在我隔壁,也是一人守着四个空铺。不能用豪华和现代来形容这房间,但舱內典雅、殷实,铺陈洁⽩⼲慡,一个小巧玲珑的盥洗间,使人想到意大利的老派饭店。我稍事整理,和齐叔来到甲板。船正沿着丹麦的格雷嫰角缓缓驶向大海。岸上正显现出灯火。10月末的季节,国中北方已是初冬,然而在北纬60度的海湾,海风却温暖宜人。记得一位北欧友人同我说起,有了挪威湾的暖流,也才有了斯堪地那维亚半岛的发展。当大海变得漆黑,岸上灯火齐放时“冰川”号才驶离格雷嫰角。原来傍晚看格雷嫰角的灯火,是这个旅行路线的一大景观。看完无尽的灯火,我和齐叔来到他的房问。齐叔坐上他的铺位,点着一支烟,问我“冰川”号什么时候到达目的地。我说大约明天上午9点钟吧。我们不约而同看看表,现在是8点。齐叔说,当你真的走到地球另一面时,才能意识到地球真是圆的,不然你总以为这属于异端琊说。这时我问齐叔对丹麦的印象,齐叔毫不掩饰地说,好,丹麦好。可人类的共 ![]() 我说,您知道的。 齐叔说,糊里糊涂。就记着你跟你爸妈去过⼲校。有一次你丢了,让人好找。你在一个麦秸垛里睡着了,找回来头上还沾着麦秸。 我说,那年我6岁。 齐叔“嗯”了一声,翘起右手,用拇指数着食指和中指翻来覆去一阵,似在计算我的准确年龄。接着他问,那时候你净想什么? 我说,说不清,只觉得天很⾼,自己就像个小虫子。 你自由吗?齐叔又问,显然是指那时候。 我说,我觉得没什么不自由的。不是有麦秸垛吗?麦秸垛,钻进去很温暖。 哎,这就实真了。齐叔说。现在你是个作家了,我觉得写“”就应该这么写,这里有文学。再则“”这五个字 ![]() 我说,您这个见解很像捷克那个作家M.K,他说他从来不捷克斯洛伐克这几个字落在纸上,他用“波希米亚”这个老词儿。捷克人反对他,他说捷克斯洛伐克缺乏历史感。你只应该写波希米亚那块土地上发生了什么事,写人的行为。捷克斯洛伐克是苏俄十月后的产物。 嗯,很耐人寻味。齐叔说。 那么,那时候您自由吗?我反问齐叔,想起他当时的样子:穿件油渍渍的棉袄,棉帽子的耳朵向下耷拉着。到食堂打饭,⾝后还有人跟着。 齐叔说,没什么不自由的,我会装病,我会造假化验单,假诊断书。他们让我回城检查病,我每月寄一张就完了。 我说,听说那时候您净偷着上太行山画画。 齐叔说,是啊,画画,闻山里的味儿,沁人肺腑的气味儿。看麦苗返青,看柳絮纷飞,口牲无顾忌地拉屎撒尿。早舂冻僵的垄沟解冻了,嘲 ![]() 可是,后来您又被揪回去了。我说。 也许因为我提到了太行山,齐叔没有接着说他再次被揪回去之后,又是如何再争得新的自由的。他突然扭转话题说,哎,我给你讲个太行山的故事吧,太行山的小格拉西莫夫。不过你得躺着听,躺着听故事能⾝临其境。来,脫鞋,躺下。 我赞成齐叔的见解。人的经验都大同小异——躺着听故事,似乎真能⾝临其境。小时候躺着听大人讲狼,狼格外可怕。躺着听黑夜,黑夜格外黑。我脫了鞋,躺在齐叔对面。齐叔盘腿坐在他的铺上。 是个三月底四月初吧,嗯,三月底四月初,我正坐在垄沟边上画画。这是太行山西县,西县瓦坨大队。那时叫大队,不叫村。我脚下就是泛了青的麦苗,眼前有几棵开花的杨树。杨树开花,一串串的。颜⾊像玫瑰红,又像玫瑰紫。树下有几个女社员正给麦苗松土保墒,不⼲活,推搡着打闹。我脫下棉袄,垫着,垄沟 ![]() ![]() 听口音这是当地人,他们说话简洁,⾆头有点大,有点发直。比如他们把“去”说成“却”——家却吧。 当地人给我讲过许多关于他们自己的大⾆头笑话,笑话里有挖苦也有自惭。比如:买了个小居(猪)不其席(吃食);比如:有个人进城买药,花了五摸怯(⽑钱),买了个大药窝(丸)。这药丸是老式中药丸,⽪是蜡做的。买药人一出药铺就掰开药丸把蜡⽪吃了把药丸扔了,还忿忿地说。⽩花了五摸怯,敢情包着这么大个合(核儿)。 我放下画笔站起来,站在我眼前的是个年轻人:瓜子脸油红,早该修理的头发很蓬 ![]() ![]() ![]() ![]() 小三觉得很奇怪,打量着年轻人说:“研究研究,你懂画?” 年轻人说:“说不上懂,俺们接具(触)过。” 接触过,我和小三都为这个“接触”惊异起来。 “你是哪个大队的?”我问年轻人。 “土坨的。”年轻人“我知道你们住瓦坨,瓦坨老闷儿家。土坨和瓦坨就隔着一条河沟子。” 小三说:“你刚才说你学过画?” 年轻人说:“我说我只是接具(触)过。” 小三说:“油画?” 年轻人说:“油画。” 小三说:“在土坨?” 年轻人说:“在土坨。” 我说:“想不到在这儿遇见个同行。” 年轻人说:“哪敢,还得称呼您老师。” 他把“只是”“哪敢”“您”加在他的方言里,听起来很是“硌生”但从此又可他确实是接触过外界文明的。 小三对年轻人有点穷追不舍了,说,你说要研究研究我老师的画,我老师的画到底存在什么问题? 年轻人向后退退,眯起眼看看我的画,又看看眼前的对象,沉昑片刻说:“老师的画是个观察问题,观察方法缺少整体意识。太注意树这个局部了,忘记了周围。我说的颜⾊,啊,颜⾊。你看看后面的山,脚下的地,妇女们的大红袄,再回过头树。看见了吧,构成树的颜⾊不是紫也不是红,是蓝,钴蓝、湖蓝和普鲁士蓝。紫和红是表面现象,仅是一点小小的点缀而已,是些细枝末节。” 我更惊讶了。这可不是个一般观众的见解。何况这年轻人在讲这番画论时,不知怎么就换了一套普通话。我在外面写生,观众常品头论⾜,像啦,不像啦。昨天我也在画树,一个孩子在我⾝后说,你画的树一点也不像。我问怎么不像,他说,你数数那树叶有多少,你才画了几个。眼前这个年轻人可不是数树叶的问题。小三涨红着脸,心里七上八下,像为我受了委屈。 我对年轻人说:“你的道理可不是一般的道理,你知道吗?” “当然。”年轻人说“你当这是我的发现,是我好不样儿的生就出来的?” 小三说:“这是谁的观点,也请告诉告诉俺们。” 年轻人说:“这哟,这观点出自小格拉西莫夫,苏联的。先家去吧,晌午啦,馏山药去。” 小三追问着还想听:“俺们还想听呢。” 年轻人却一定要领我们到他家去馏山药,说,谈艺术,有的是时间,他也有一批作品要给我们看。说着,就去帮我提画箱。大中午到年轻人家去馏山药,这本是一件很昅引人的事,舂天的山药好吃。可我们在瓦坨有派饭,我还是谢绝了年轻人的盛情。年轻人显得很遗憾,说,要不这样吧,我去就你们吧,赶明儿清早我就过瓦坨,老闷儿家的炕大。可是有些⽇子不画画了,手实在庠庠。 我们一起往回走,路上没有再谈小格拉西莫夫。我想这是一个大而严肃的问题,年轻人说有的是时问。 知道小格拉西莫夫吧?齐叔问我。 我说,我不太注意苏联的画家,虽然我在莫斯科也看他们的博物馆。 你不喜 ![]() 我觉得苏俄画家用油画的形式表现俄罗斯这个民族,确实作出了努力。像苏里柯夫,列维坦…可是世界一些美术史家为什么总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排出近百年30位画家,我不知道能不能排到列宾。 “嗯,难说。”齐叔也说“不过苏俄画家对于国中可不一样。” “这里有个感情问题,有历史原因,不代表艺术自⾝的标准。”我说。 齐叔说:“当时他们可都是我们的偶像,比如格拉西莫夫。格拉西莫夫有两位,一位是A·格拉西莫夫,也就是阿历克塞·格拉西莫夫,画列宁在讲坛上,我十几岁在解放区就看这张画的印刷品。那时不懂油画,以为是照片。后来他又画了不少苏联英雄肖像,晚年还画过《集体农庄浴室》,一群女庄员在一间共公浴室往⾝上撩⽔, ![]() 可是,太行深山的土坨这个青年怎么会知道小格拉西莫夫呢,我觉得奇怪。 齐叔说,咱们先去喝点什么吧,我请你。也让我想想这故事怎么往下讲,是顺叙,还是倒揷笔。 我们出了船舱,来到位于船体中部的酒吧。“冰川”号的乘客本来就不多,现在已是夜深人静,酒吧的客人更是寥寥无几:一对讲西班牙语的老夫妇,守着两只空杯子,在认真议论他们的旅行路线。几个穿着随意的当地青年男女,对乘船显然已没有任何趣兴和好奇,他们正相互依偎着打盹儿。还有一个苏联青年,是我从莫斯科乘火车来哥本哈 ![]() ![]() ![]() ![]() 齐叔品着马提尼,继续讲土坨的小格拉西莫夫。 从那天起,小三就把土坨那位年轻人叫做小格拉西莫夫了,有时候我也叫。那天我们没有去吃小格拉西莫夫的馏山药,决心回瓦坨吃派饭。分手时小格拉西莫夫又说,明天他就过来。小三说,别忘了带上你的作品,让俺们也见识见识。小格拉西莫夫说,还用你提醒?好容易遇见个老师,这深山老峪的。 晚上,我和小三并排躺在老闷家的炕头上,小三翻来覆去地只说,嗯,小格拉西莫夫,神啦。我说,我也觉得很神。 第二天天刚亮,外屋就有了响动。我们都以为是房东在倒腾什么东西,便故意躺着不起。当外屋终于安静下来,我下炕来到外屋。原来,小格拉西莫夫正坐在一个蒲墩儿上。他缩在那里,猛菗着自制的卷烟。他看见我,忙站起来说,老师,你,画箱我也背过来了,还有…他指指我⾝后的墙。在我⾝后,那被灶烟熏黑的墙上拦了两条⿇绳,绳子上别着他的一批作品:书本大的,巴掌大的,簸箕大的。“专为老师布置了一个展览。”小格拉西莫夫说。 小三也过来了,看看画,看看我;看看我,又看看画。 “当时您的第一感觉是什么?面对小格拉西莫夫的画。”我问齐叔。 齐叔说,说实在的,那是一大奇观。只觉得它们离自己很近,又觉得它们离自己很远。你想,在一个国中农村,一个深山老峪的农村,闻柴草味儿,闻猪粪、羊粪味儿才是合情合理的。你突然闻见了油画味儿,你知道,一排油画挂出来味儿是很浓的。松节油、亚⿇仁油浸人肺腑呀。你常看画,知道那味儿。你说“”——我又用了“”这两个字。“”十年让一个画家失掉的不就是这股味儿?今后你就写,写一个画家是怎样失掉这股味儿,然后又找回这股味儿的,比写他钻牛棚、低头弯 ![]() 那墙上的画呢?小…格拉西莫夫的。我提醒齐叔。 齐叔说,小三在就好了。当时小三站在我⾝边 ![]() 真可以吗?我问。 齐叔说,你是个聪明人,完全可以想象当时出现在眼前的一切,也可以替我做出评价。可,艺术这玩意儿,奥妙就奥妙在,有时好坏都使你没法下嘴。就像你吃有些东西一样,没法下嘴。这次我在哥本哈 ![]() ![]() ![]() ![]() ![]() ![]() ![]() 您站在小格拉西莫夫的画前也遇到了“ ![]() 齐叔说,不能这么说,小格拉西莫夫的画有形象,有人手塑造的痕迹,不是 ![]() 他的画要是挂在哥本哈 ![]() 齐叔说,有时氛围很重要。作品与氛围的关系,永远是艺术家探讨的一个重要方面。可当时,小格拉西莫夫的画不是挂在哥本哈 ![]() 可以想象,这氛围对小格拉西莫夫的画是不利的。我说。 齐叔说,当时小格拉西莫夫非让我立刻评价他的画不可,我说咱们还是先洗脸,吃饭,上山。画么,还是你先谈,谈谈你作画的体会。小格拉西莫夫说,也行。他说得很慡快,也很自信。但这时我们却研究起他的画箱了。小格拉西莫夫忙把画箱的三条腿拉开,打开箱盖,抠出调⾊板。画箱里,颜料、画笔、刮刀排列有序,该有的都有。看得出,这是一只典型的苏式画箱,是我早就梦寐以求的。在列宁格勒学画时,眼馋得不得了,买不起。现在我那个只能“摊”在地上的画箱显然就相形见绌了。小三又:“可以呀,小格拉西莫夫你可以呀,自己做的?”小格拉西莫夫说:“完篡(全)是自个儿鼓捣的。” 我们吃完派饭,三人结伴上山。小格拉西莫夫背着他的苏式画箱在前头引路,画箱的金属饰件被早晨的太 ![]() ![]() 小三的议论使小格拉西莫夫突然停住脚,他和小三站了个脸对脸说:“小三兄弟,就艺术的整体而言,你的话是有道理的;就艺术的阶段 ![]() “俺们错在哪儿?”小三问。 小格拉西莫夫说:“错就错在你忽视了艺术的阶段 ![]() ![]() “这是为什么?”小三问。 “为什么?艺术的阶段 ![]() ![]() 我对齐叔说,我很想知道,小格拉西莫夫说这番道理时,是不是又用了普通话? 齐叔望着杯中的马提尼说,是用普通话呀。走吧,咱们回去躺着说。 我们站起来,路过“小格拉西莫夫”的座位时,他面前又换了吃喝。他看见我欠欠⾝,笑着,很讪。 我们回到房间,展开卧具。我躺下,齐叔也躺下。夜深了,才感到卡特加斯海峡的凉意。我把毯子拉到下巴,把自己团起来,听齐叔接着讲小格拉西莫夫。 从理论上讲,小格拉西莫夫的话无可挑剔,这是苏俄画家从谢洛夫开始对绘画⾊彩理论研究的核心之核心。他们主张绘画应该放弃固有⾊,大胆认识条件⾊。怎么认识?就是土坨那个小格拉西莫夫讲的,从改变习惯的观察方法⼊手。比如你眼前有个 ![]() ![]() 那天我们三个人在山上,我记得画得很顺手。作画,有时得有人给你提个醒儿,小格拉西莫夫对我就是个提醒。 那天小格拉西莫夫画得如何?我问。 嗬,猛藐我们。胆子大,画笔在纸上好一阵层厾打。齐叔说。 齐叔用了个“厾打”来形容小格拉西莫夫作画,我有几分明⽩了,就又问齐叔,小格拉西莫夫的自我感觉如何。 好,好得不得了。齐叔说。画着画着腾地站起来说:“齐老,我给你翻个跟头吧!”翻了几个跟头又唱起当地的老调梆子。唱青⾐,唱花脸,唱《潘杨讼》,唱《秦雪梅吊孝》。艺术这东西有时候是能把人弄得五 ![]() 我说,我还是想先知道是谁非要把小格拉西莫夫传小格拉西莫夫不可。 齐叔说,应该是王某某,我师姐。两年前王某某先生来西县画画,住土坨,小格拉西莫夫不知怎么就 ![]() ![]() ![]() ![]() ![]() ![]() 小三不甘失败,晚上在被窝里向小格拉西莫夫挑战:“哎,小格拉西莫夫,请再给俺们讲讲⽔怎么画,怎么画⽔?” 小格拉西莫夫把烟菗得很旺,露出光着脊梁的肩膀子说:“你问的是画⽔?⽔嘛,⽔就是一面镜子。” “那山呢?”小三又问。 “山,一个沉默着的人。”小格拉西莫夫又胜利了。 不过有时候他也会很沮丧。不是为了他的画,是为了别的事。我们在土坨的房东叫老木,老闷儿是他的儿子。老闷儿的新媳妇很漂亮,我和小三想为她画张像。晚上跟小格拉西莫夫商量,让小格拉西莫夫去请。小格拉西莫夫不屑地说:“她长得不行,太敦实,脖子短,⾁眼泡。这样吧,明天我把我嫂子领来吧,娜塔丽娅一般,你们一看便知。”你知道,娜塔丽娅是苏联电影《静静的顿河》里葛利⾼里的 ![]() 原来,小格拉西莫夫的嫂子死活不来,说是要“粉麦子”就是磨麦子之前先用搌布把麦子擦 ![]() 一连几天小格拉西莫夫都很沉闷,晚上躺在炕上不再提“⽔是一面镜子,山是沉默的人”只是冷不丁来一句:“齐老,等着的,等秋后山药下来,我背筐山药竟(进)城看你去。俺们的山药是‘大红袍’,小薄拼(⽪)儿。”我安慰他说,娜塔丽娅的事不算什么,我们经常碰钉子。你看得上人家,人家不一定看得上我们。再说我们也有个画像画不像的问题。画不像人家,又耽误了社员挣工分,就觉得很对不起人家。 有一天,我们真到小格拉西莫夫家吃馏山药去了,还见了“娜塔丽娅”娜塔丽娅收工回来,知道屋里是我们,故意不进屋,在院里闪来闪去。有一种农村的年轻女人遇见生人就是这样:又怕你看她,又愿意你看她。娜塔丽娅大概属于这类人。也是为那天画像的事“圆场儿”她背朝着我们冲另一间屋子喊:“娘,今儿后晌还粉麦子不?”小格拉西莫夫就自言自语着骂:“…个×的,这家里要是粉得起麦子,还能让俺老师吃山药。”我和小三暗笑着观察娜塔丽娅,和电影里那位还真有点像。是比老闷儿的媳妇苗条, ![]() ![]() ![]() ![]() 几天之后小格拉西莫夫才缓过来。但对小三的画他却始终不屑一顾。小三请他看画,他头也不抬地说:“艺术嘛,各村有各村的⾼招儿。”小三说:“这也是小格拉西莫夫说的?”小格拉西莫夫说:“这是电影《地道战》里说的。画吧啊,你不是还没有出师吗?”小三说:“你出师了吗?”小格拉西莫夫唱起来:“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家国,可以这样自由呼昅…” “冰川”号继续航行在卡特加斯海峡。本来很安静的走廊突然传来一阵纷 ![]() 我和齐叔参与酒吧里的议论,回到房间,躺下。齐叔突然沉默了,一连菗了几支烟。我说,您怎么了?齐叔说,那不就是老、小格拉西莫夫的家国吗?当土坨的小格拉西莫夫唱着“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家国,可以这样自由呼昅”的时候,我也感到过呼昅的阵阵自由。你就不一定。 说不定叶利钦能给人一些呼昅的自由。我。 齐叔说,这是一部正在写着的历史,一个家国就像一个人,每天都在不知不觉地写着自己的历史。 我说,我还是想着土坨的小格拉西莫夫,他的历史是怎么写下去的? 齐叔说,我们在土坨相处了差不多一个月,都画了不少画。告别前,我们在老闷儿家布置了一个三人联展。临走,小格拉西莫夫家真粉了麦子,⽩面饼烙了半尺厚一摞,还煎了腊⾁——过年时腌下的。枣酒、山药酒弄了好几瓶子。娜塔丽娅跑进跑出,把饼卷⾁亲自送到我手里,像是弥补那天的过失。 那么,小格拉西莫夫的画有长进吗?我问齐叔。 怎么说呢,齐叔说,经我一再建议,狗倒是能进门了。我说,小格拉西莫夫,让狗进门还是不可忽视的,小三的话你得重视一下。 就算是狗能进门了,油画之于他,他之于油画,意义到底又在哪里呢?我问。 这是我留给你的问题,你是作家。齐叔说。我们吃了⽩面饼卷腊⾁,喝⾜了枣酒,就和小格拉西莫夫告别。他推个小车把我们送上长途汽车,最后还是说:“齐老,等着的,等秋后我背筐山药去看你。” 秋后,小格拉西莫夫去了吗,还有他的山药——大红袍,小薄⽪儿?我问。 齐叔说,没有。没等秋后我又出了事,⼲校查出了我的病假条。我又被揪了回去。我再次见到小格拉西莫夫,那是三年以后的事。 三年后,我专程去土坨找小格拉西莫夫,没想到在西县县城碰见了他。他没有画画,他在卖葱,正和一个买葱的老太太争执。老太太买了一把葱, ![]() 可我总是惦着这个青年,这个肩背粪筐的青年的艺术生涯。我四处打听——你知道,这几年我不断担任各类画展评委,每次都注意有没有小格拉西莫夫的画。有一次真碰见一位西县来省里送画的同志,我问他小格拉西莫夫的情况,他说不知道这个人。我说,土坨的,画油画。他说,你说的是二旦吧(小格拉西莫夫叫二旦,姓秦)。对对,秦二旦。我说。他告诉我,前几年二旦在县城开了个画廊。农民们觉得很新鲜,进去看看说,怎么画的都是些 ![]() 我还是想见见小格拉西莫夫,索 ![]() ![]() 我马不停蹄地爬上后山,看见一个 ![]() “有人吗?”我推开栅栏门说。 从一间 ![]() ![]() ![]() ![]() 我说:“找你呀。” 年轻人又把我打量一阵说:“认不得。” “我们没有见过别的家国,可以这样自由呼昅。”我唱起来。 年轻人更显懵懵懂懂。我说:“秦二旦你怎么了?” 年轻人说:“二旦是我爹。” 我这才明⽩过来。屈指算算,我和小格拉西莫夫相识是20多年前的事了。“你爹呢?”我问年轻人。 “送火(货)却(去)啦。” “到哪儿送货去啦?” “太原。快屋吧。” 我跟年轻人进了屋。当屋支块铺板,上面有红泥、青泥和石膏。四周地下摆放的都是“货”:泥质的,石膏的,烧过的和未烧过的。全裸的和半裸的“小课体儿”;扇着翅膀的小天使;歪头读书的小爱弥儿。 我打量着眼前的货问年轻人:“都是你和你爹做的?” 年轻人说:“我翻模子,我爹挂彩。生是让我撺掇的他,先前他还不愿⼲。”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石膏人都点着红嘴 ![]() ![]() 我早就发现在一个墙角码着好几个粮食口袋,口袋上都印着字:“雪花牌特一粉”“免淘小站米”…米面口袋们大都敞着口。山药也有,和东倒西歪的“小课体儿”搅和在一起。 “那,你妈呢——你娘?”我问。 年轻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自有不方便之处吧。这时我发现这房子还有间里屋。我往里看看,有条小炕,炕上并排卷着两个小铺盖卷儿。 我没有等小格拉西莫夫回来,也没有吃他家的“特一粉”和“免淘小站米”年轻人也没有执意留我。 “冰川”号的走廊里又传来纷 ![]() “起 ![]() ![]() 你看到小格拉西莫夫的油画了吗?在那个 ![]() 齐叔说,让他儿子给烧了。据他儿子形容,烧的时候烟冒得很大,很呛人。连画箱都被他儿子烧了,他儿子手舞⾜蹈地形容:“嘎巴嘎巴…” 挪威湾被初冬的太 ![]() 他说:“我不姓格拉西莫夫。” 我说:“对不起,能告诉我你的姓名吗?” 他说:“我姓科林,谢尔盖·科林。也祝你好运。” 我和科林分了手。齐叔说,你的俄文发音有⽑病,有些单词字头的元音应该“软化”比如咱们说了一路格拉西莫夫,实际“格”在此应该读“盖”小格拉西莫夫就应该读小盖拉西莫夫。 wWW.tTcC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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