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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钟鼓楼 作者:刘心武 | 书号:42146 时间:2017/9/26 字数:119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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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下的“老人俱乐部” 一过下午三点,照 ![]() ![]() ![]() ![]() 在鼓楼东墙 ![]() ![]() 胡爷爷自然是最怕“老爷儿”②偏西的一位,因为“老爷儿”一偏西,便是“老人会”的散场,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之后,见到的将是儿子那张冷漠的脸,儿媳妇那对⽩果一般的眼球,以及在饭桌上的这类遭遇:孙子将一块⾁夹起来,对他说:“爷爷,给!”而儿媳妇将那块⾁接过去,喂进孙子口中,假笑着说:“爷爷好吃素,爷爷要你吃!”他呢,便连自己夹一块⾁吃的勇气也没了… 胡爷爷同海老太太坐在一起,犹如小孩子嘴里含着一块几乎化成了薄片儿的糖果,舍不得让它消失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地竞相咂摸着这钟鼓楼边的往事,仿佛在这样一种炽烈的怀旧中,他们便能够让时间停住似的。 咂摸得最久并且百提不厌的,自然是那关于一百多年前的“⾖汁姑娘”的传说。论起来,胡爷爷和海老太太还是那传说中有关人物亲友的后裔呢。 胡爷爷的祖上,原是银锭桥畔那经营⾖汁铺的老夫妇的近邻,老夫妇的独生女儿被恶贝子抢走的情景,胡爷爷祖上是亲见的,因此多年来讲起这段事,胡爷爷总用着权威的口吻。据胡爷爷说,那贝子自从被神秘地剜去双目后,惧怕连 ![]() ![]() ![]() 海老太太呢,却是与那传说中的反面角⾊有亲缘关系。据说那恶贝子的一个庶出的妹妹,便是海老太太的姥姥。这样论起来,那被义士剜去双目的贝子,海老太太还该叫他舅姥爷呢。这种关系倒并未使海老太太在参与讲述那传说时有什么愧羞之感。因为据她说,那舅姥爷岂止是欺庒府外的良民,就是府內,他也不仅是 ![]() ![]() 那传说中笼罩着神秘⾊彩的侠义少年,他究竟从何方而来?又往何方而去?他何以能够不动门窗而潜⼊恶贝子寝室,从容地将其双目剜去?这些问题,胡爷爷和海老太太便只能同大家一样,凭着想像去猜测了——他们都失去了权威 ![]() 海老太太说:“那‘北豫丰’烟庄,就在如今‘炊事用具供应部’那儿,门脸正对着烟袋斜街。买妥烟料的主儿,一迈出‘北豫丰’的门槛,抬头就能望见烟袋斜街把口的‘双盛泰’烟袋铺,那门口挂着好大的烟袋幌子——您忘啦?⾜有四五尺长,底下坠着红布…” 胡爷爷说:“那咋不记得?幌子上还箍着铜箍儿,小风过来不带晃摇的…可‘北豫丰’蒂 ![]() ![]() 海老太太便扬起嗓子说:“我记 ![]() 胡爷爷脖子都直了:“街中间,庙对门,门脸朝北——我能忘了它?早年可没少跟它打 ![]() ![]() ![]() ![]() 海老太太不等他问完便用劲地说:“敢情①!那一年舂上我出的阁,那场大火,记得是 ![]() 海老太太一提起“荷花市场”胡爷爷便把那建福宮大火的事撂一边了。“荷花市场”!这四个字勾起了他多少既辛酸又甜藌的回忆。他不由得又同海老太太一问一答地议论起当年的“荷花市场”来。海老太太在这话题中,同样也既回味到青舂的乐趣,又反刍出人生的苦涩。 所谓“荷花市场”是民国初年到20世纪30年代末那二十几年里,在这钟鼓楼西南的什刹海出现的一种临时市场,每年从 ![]() ![]() ![]() 胡爷爷和海老太太兴⾼采烈地回忆了一番“荷花市场”的盛时景象…那“八宝莲子粥”用糯米和上好粳米煮成,煮得腻笃笃的,盛在小碗里,中间混着鲜莲子、鲜藕、鲜 ![]() ![]() ![]() ![]() 他们又回忆到当年“荷花市场”上售卖的几种灯:“荷花灯”并不真用荷花制作,而是用⾼粱秸破篾,圈成一个小西瓜大的圆圈,上面贴一圈用粉纸剪好庒凹的瓣花,下面再贴一圈用绿纸剪成的六七寸长的流苏,中间点上一支小蜡烛,孩子们⼊夜后用一 ![]() ![]() ![]() “啊,二位说的,不就是当年‘雨来散’里的玩意儿吗?”一位一手提着鸟笼,一手 ![]() “雨来散”?对!当年的“荷花市场”逢上下雨,自然散摊,所以确有“雨来散”的俗称。海老太太和胡爷爷一听见“雨来散”这仨字儿,心中顿时充満了无限的怅惘。“荷花市场”逢雨便散,人生呢?缘分呢?…唉唉,往事真不堪回首! 那过来揷话的,便是卢宝桑的⽗亲卢胜七。他比胡爷爷和海老太太要小十来岁,对于他来说“荷花市场”实在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他记得那时候他还不到20岁,在轿行里等着当随行的执事——他们丐帮中的小伙子常去⼲这个,当然轮不到他们打伞、打扇,只能是在执事行列的尾部打打旗。旗有几种:青龙旗、⽩虎旗、朱雀旗、玄武旗;他受雇时只能是打那绣着⻳⾝蛇尾的“玄武神”的玄武旗,走在最后。那年夏天他天天去轿行等候,天天落空,也不知怎么搞的,那年夏天阔主儿们都不娶媳妇!于是他头一回跟着⽗辈去“荷花市场”搞“硬乞”他把一个大铁钩子钩进锁骨,拖着个坠铁球的铁链,从堤南走到堤北,竟然只有人指点观看,而并无人施舍一枚铜板!从那以后他就恨上了什刹海,每从湖边过,他总忍不住要往湖里啐一口痰!现在他听见胡爷爷和海老太太坐在那儿你一句我一句地赞美“荷花市场”心中好不以为然,点出那“荷花市场”不过是“雨来散”之后,他又把右掌心的核桃 ![]() ![]() 胡爷爷和海老太太一听,一齐点头呼应:“可不是,有一回这鼓楼顶上蹿起一丈多⾼的‘黑烟’,街面上的人都当是里头着火了,嚷的嚷,跑的跑…”“是有那么档子事儿!后来不是把那消防队都叫来了吗?消防队的人爬上去一细看,咳,闹了半天,哪是什么‘黑烟’,是成团的蚊子搅成了那么个‘通天柱’!” “瞧,那时候咱们这块儿有多埋汰①!说那路面是‘无风香炉灰,有雨墨盒子’,真是一点也不假!”卢胜七突然焕发出一种忆苦思甜的热情,指着斜对面街上的店铺说“要是当年,甭说别的字号了,就那‘泰麟菜蔬商店’,那‘和成楼生 ![]() 海老太太接上去说:“敢情!自打⽇本人来了以后,那物价就光见涨不见落!我还记得⽇本人来了以后印的那票子,一边有个孔夫子像,一边有条龙,瞅着就跟⾖纸②似的,‘⽑’得厉害!…”胡爷爷抢着说:“可不!那是‘华北准备行银’的票子,外号‘小被窝’嘛。当年大伙不都这么说吗:‘孔子拜天坛,十块当一元!’…再后来那国民 ![]() ![]() 说到这儿,恰好一辆长车⾝的8路共公汽车从他们面前的街道上驶过,海老太太便见景生情地接着进行新旧对比:“那时候打咱们这块儿出门有多难!都到民国多少年了,这街上才有了当当车①(当年京北人对有轨电车的称呼),那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踩铃儿,当当地响,真吵人!…”胡爷爷跟上去说:“可不,我记得司机踩出的那调调是: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没错吧?那当当车的车票倒不算贵,可左等右等,等得你脑门流油儿了,它才开过来;这也不怪它,铺的是单轨嘛,每到一站,这边的车先开到拐出的‘耳朵’②上去候着,等那边的车开过来,错过去了,才能再从‘耳朵’上拐出来,接碴儿朝前开…那车厢后头,时不时还总吊着几个蹭车的,瞅着真悬乎!那时候有话嘛——‘人力车,坐不起;当当车,等不起。’哪像今天这样,共公汽车、无轨电车好几路,车又大,来得又勤,想去西单、王府井、安天门、动物园…上车走人,多省事儿!…”说到这儿,胡爷爷脸朝着卢胜七,奋兴地问:“你说是不?” 卢胜七却忽然沉默。因为胡爷爷关于当当车的话语,勾起了他最不愉快的思绪——远不仅仅是不愉快,说实在的,那是他最大的聇辱,也是他最大的困惑,并且还是他最大的恐惧…36年前,他曾被国民 ![]() 解放后,卢胜七隐瞒了他这段丑恶的历史,直到“文化大⾰命”当中,才被揭发出来。他确实是知罪认罪,他明⽩了,那当年散发传单的共产 ![]() ![]() ![]() ![]() ![]() 又过了几年“四人帮”倒台了,卢胜七偶然去亲戚薛永全家串门,在垂花门那儿,他恰巧同住北房的张奇林打了个照面,张奇林倒没什么反应,他心里可怦怦 ![]() 卢胜七的突然沉默,使胡爷爷和海老太太的谈兴受挫。吹来一阵小风,带来阵阵寒意。卢胜七晃着鸟笼, ![]() ![]() 既然人家都没有走,海老太太也舍不得这就回家。太 ![]() 暮鼓晨钟不断敲, 苦心婆口总徒劳。 満城人竞功名热, 犹向 ![]() ![]() 她既然 ![]() 胡爷爷尤其不愿回家,他是能在这鼓楼 ![]() 海老太太叫他这么一问,心里得到很大満⾜,遂庄重地点头说:“可不。央中有精神嘛。央中圣明啊!如今的央中,事事讲个‘理’字,能不拥护吗?…” 其实,海老太太并非那个四合院的房主。胡爷爷不清楚这一点,仅仅 ![]() 海老太太⽗系祖上,据说属満族正⽩旗中赫舍里氏一支,当年也确是一个既富且贵的大家族。但自从她十来岁以后,她那个大家庭便处于迅速地分崩离析、潦倒没落之中。她出阁以后,夫家原是蒙军旗,公公和丈夫都在蒙蔵院里挂职,倒还过了两三年小康生活;但因为后来公公去世,丈夫随即被蒙蔵院裁员,去参与一桩投机生意又蚀了本,家道便一天天衰落下去;后来丈夫仅凭着家传的一本《⿇⾐相术》,在什刹海、后门桥一带摆摊给人测字相面,勉強维持生计;不想⽇占时期丈夫又一命呜呼,她未曾生育,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她只好自谋生路——先到辅仁大学附属女子中学的女生宿舍当了几年传达,又到一个私立托儿所当了几年保育员。解放后那私立托儿所一直存在到1952年,才被府政接管。后来,她又转到另一个托儿所⼲了几年,才从那托儿所退休。她的一生基本上是清寒的,哪里来的房产呢?她现在所住的四合院,不过是当年她娘家堂兄弟一度拥有过的房产罢了。但解放后没几年,那堂兄弟也就将那所院子卖给了房管局,因为她同原来的房主有那么一种亲戚关系,又因为她是该院中居住历史最长的住户,长期形成由她代收代缴全院房租⽔电费的习惯,房管局有什么事也总是先找她联系,院里有什么事需房同管局打 ![]() 海老太太很喜 ![]() 那是1952年,正当她所在的那个托儿所由私立转为公立的前夕,有一天她按着报纸上登的文章,向孩子们讲志愿军的英雄故事,讲着讲着,讲到一位英雄的牺牲,她因为确实感动,哭了起来。几个大孩子跟着哭了,有一个伶俐的小姑娘便走拢她膝前问她:“海阿姨,您⼲吗哭了?”她便说:“我想着那当妈的,知道她儿子牺牲了,心里该多难过啊!”这话被那小姑娘传给了家长,传走了样:“我们海阿姨的儿子牺牲了,她心里难过!”家长觉得这事不能没有表示,送孩子时,便找到托儿所所长说:“你们这儿海阿姨的儿子,是个最可爱的人,最近不幸牺牲了,我们知道了心里非常难过,我们要当面向海阿姨表示我们的慰问!”托儿所所长是位主民人士,一位善良的老太太,她开头有点疑惑:“海阿姨不是无儿无女吗?”可后来一想,海阿姨来所后工作任劳任怨,人是很本分的,可能旧社会里她有过私生子,怕说出来找不着工作,所以以前隐瞒了;如今新社会了,这不但不能算什么问题,反倒说明海阿姨的⾝世格外令人同情;更何况她还将惟一的儿子,贡献给了伟大的抗美援朝事业…于是所长立即领着那家长去慰问海阿姨,别的一些家长闻知也纷纷拥了上去。开头,海阿姨支吾否认,所长认为她是出于涩羞和谦逊,越发慰问得情动而恳挚,后来,海阿姨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这慰问… 事情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家长们纷纷送来慰问信、慰问品乃至于成束的鲜花。附近的小学校闻讯来请海阿姨去作报告“哪怕讲一点海叔叔小时候的最小最小的小故事也成。”海阿姨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竟在自己心中迅速地塑造出了一个烈士儿子来。他随自己姓,叫海京生,他从小热爱劳动,是非分明,有一年冬天他路过什刹海,见一个小朋友掉进了冰窟窿,他便毫不犹豫地跑去救出了那小朋友来…开头,海阿姨的讲述还仅仅像冬天的枯树,并且她上台后总是显得非常紧张;后来,她的讲述变得枝繁叶茂,并且“台风”也越来越轻松自如,她常常率先被自己的讲述所感动,泣不成声…结果,连她自己也坚信确有过海京生这么一个嫡亲的儿子。 报社来了位记者,采访了她。随即关于英雄⺟亲和英雄儿子的报道见了报,还配发了她的照片。报道发表一周以后,便飞来了上千封信,无数的中小生学争先恐后地向她表示:“海妈妈,您失去了一个海京生,您却能得到千万个海京生!我们都是您的儿子!向英雄的妈妈致敬!”她在信堆面前既感到幸福,也感到恐惧… 于是有关的部门里爆发了一场争论。有人拿着报纸,发出了疑问:这位英雄所在的队部,究竟是什么番号?为什么竟至今不将英雄牺牲的通知,寄给我们这个有关的部门?难道他们只注意通知家属,而忽略了向我们上报吗?也有人作出判断:肯定是我们工作中出现了疏忽和差错,弄丢了有关的通知单和材料,我们应当立即给海阿姨补发“烈士家属证明书”并向她赔礼道歉…有人主张立即去找海阿姨当面问个清楚,有人认为那样做会导致侮辱烈属的后果,触犯众怒… ⾜⾜过了三个月,经过有关部门的仔细调查,才作出了最后的判断:并无海京生烈士其人,这位海阿姨是个骗子。怎么办呢?诉诸法律,以示儆戒?还是批评教育,以观后效?研究的结果,是认为这位海阿姨除了満⾜自⾝的虚荣心,似乎并无其他企图,而且她的种种表现,也并未造成什么不良后果——倒是倘若当众揭发出她来,反会使群众(特别是中小生学)思想混 ![]() 有关部门正式找海阿姨谈话。头一个来钟头里,她怎么也绕不过弯儿来,看样子她确实不是“负隅顽抗”她是被自己心造的幻影控制住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倾诉着对她那“海京生”的⺟爱与悼念…后来她才渐渐回到现实。当她终于弄明⽩她确实并没有什么“海京生”以后,她突然既不哭也不笑了,而是痴痴地发呆。 她被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并从那个托儿所调到了远在另一城区的另一托儿所。她在那一托儿所中渐渐恢复了往昔的正常面目,并渐渐地被人们所忘怀,那“海京生”在她心目中也渐渐淡化成一股轻烟。 她再不敢那样大胆妄为地自娱了。但在一定的限度內,她仍然求渴着人们对她产生一种⾼于她本人实际情况的估计,她仍然时时坠人令她聊以自満的种种想像中。 在京北的胡同杂院里,具有海老太太这种心态的人物,为数不算太少。 海老太太退休以后,一个人生活十分寂寞,于是从娘家最小的亲弟弟那里,过继了海西宾为孙。海西宾4岁来到海老太太⾝边,如今已经24岁。海老太太打小对他溺爱,他从中学毕业,分到园林局当工人以后,虽说至今月月一发下工资,必及时送到海老太太手中,对海老太太不可谓不孝顺,但能够当面点出海老太太吹牛撒谎的,也就是海西宾一人。海老太太有时想起西宾的不留情面,未免暗自伤心。比如头几年海老太太的一对旧藤椅坏了,修理吧太费钱,扔了吧她又舍不得,便让海西宾把它吊到院门的门洞上方,海西宾对 ![]() ![]() ![]() ![]() ![]() ![]() ![]() ![]() ![]() ![]() ![]() ![]() ![]() ![]() ![]() 这天正当海老太太和胡爷爷在鼓楼 ![]() ![]() ![]() 海西宾骑车走了,胡爷爷望着他那肩宽 ![]() ![]() ![]() ![]() ![]() ![]() 海老太太听罢也赞叹道:“跟那戏台上演的,也差不离儿啊!”说着站起⾝来,提起了马扎,用“知⾜常乐”的口气说:“如今不指望荀兴旺那样的啦,能像我们西宾对我,也就凑合!” 胡爷爷也站起⾝来,拾起小板凳,恋恋不舍地望着昏⻩的夕 ![]() 海老太太听到这话,未免不快。不错,海西宾1975年中学一毕业就到了园林局,没工作几个月他就见着过一次江青,那时候海老太太确实跟胡爷爷显摆过…可如今胡爷爷⼲吗提起这档子事呢?真是哪壶不开提溜哪壶!海老太太便道了声“明儿个见!”管自转⾝朝家里走去… Www.TtCc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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