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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白先勇短篇作品 作者:白先勇 | 书号:39642 时间:2017/9/6 字数:94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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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汉魂,国中人,卅二岁,文学博士,一九六○年六月一⽇芝加哥大学毕业—— 吴汉魂参加完毕业典礼,回到公寓,心里颠来倒去的念着自己的履历。愈念,吴汉魂愈觉得 ![]() 吴汉魂来到国美六年,在芝大念了两年硕士,四年博士。最初几年,没有奖学金,吴汉魂在城中区南克拉克街一间廿层楼的老公寓租了一间地下室。这种地下室通常租给穷生学或者潦倒的单⾝汉住。空气嘲 ![]() ![]() 吴汉魂住的这问地下室,窗子正贴近人行道,窗口一半伸出道上。夏天傍晚,邻近的人黑及波多黎各人都拥到公寓外面的石阶上纳凉,半夜三更,有些还倚在石栏上,哼着梦呓似的小调。起初,吴汉魂听到窗外喧哗,总不免要分神,抬头看看,尘垢満布的玻璃窗上,时常人影憧憧。后来吴汉魂每逢看书,就抱着头,用手把耳朵塞住。听不见声音,他就觉得他那间地下室,与世隔离了一般。冬天好得多。大雪来临,人行道上积雪厚达一两尺,把他们的窗户,完全封盖起来。躲在大雪下面,吴汉魂像爱斯基摩人似的,很有全安感。 吴汉魂攻读博士时,得到部分奖学金。他辞去了工作,却没搬出他那间地下室,几年工夫,房间塞満了书籍杂物,搬运⿇烦。每月从房租省下来的廿来块钱,吴汉魂就寄回台北给他⺟亲。他临走时,他⺟亲贴紧他耳朵,颤抖的对他说: “趁我还在时,回来看我一趟。三四年不要紧,一定要回来。” 每次他⺟亲来信,问起他几时得到学位,他总回答说还有一年,然后把积下来的钱,买成汇票,封到信里去。 在他准备博士资格试考时,有一晚,他突然接到舅舅急电,上面写着:“令堂仙逝,节哀自重。”他捧着那封⻩⾊的电报,发了半天愣,然后把它 ![]() 四月是最残酷的季节, 使死寂的土原爆放出丁香, 掺杂着记忆与 ![]() 以舂雨撩拨那萎顿的树 ![]() 冬天替我们保温, 把大地盖上一层令人忘忧的⽩雪—— 街上在溶雪,雪⽔浙浙沥沥流到他窗上,把窗玻璃溅満了淤泥。他強睁着红丝満布的倦眼,一句一句念着艾氏全集。煤气炉上熬着热浓的咖啡,咖啡壶噗通噗通的沸腾着。 在试考期间,吴汉魂每天都念到牛 ![]() 他舅舅的信上说,他⺟亲因肾脏流⾎,不治⾝亡。因为他在试考,他⺟亲不准通知他,免他分心。他⺟亲临终昏 ![]() ![]() 吴汉魂走到澡洗间,放満一盆冷⽔,把整个头浸到⽔中去。在芝加哥大学广场上,穿上黑⾊大袍,头上庒着厚重的博士方帽,⾜⾜晒了三个钟头。典礼的仪式繁杂冗长,校长的训词严肃而乏味。典礼完毕时,他的国美同学都一窝蜂赶到来宾席上,与⽗⺟家人拥抱照相。吴汉魂独个儿走到冷饮台前,要了一杯冰⽔,不停的挥拭额上的汗珠。他的衬衫沁得透 ![]() ![]() ![]() “吴汉魂,国中人,卅二岁——” 半露在人行道上的窗口,泼进来一溜焦⻩的 ![]() ![]() ![]() 吴汉魂来到国美后,很少跟异 ![]() ![]() 只有在秦颖芬面前,吴汉魂觉得神态自如过,秦颖芬心肠好。他晓得秦颖芬真正爱他,在他临离开台北的前一天晚上。秦颖芬双手紧握住他的⾐襟,两眼炯炯的对他说: “我知道你一走,我们就完了的了。你晓得我不会后悔的——” 秦颖芬的嗓音有点哽咽。吴汉魂把秦颖芬双手拿开,替她披上短褛,挽着她默默的走出植物园。秦颖芬一直低着头,吴汉魂觉得她的膀子在他掌心中颤抖得很厉害。秦颖芬的信来得很勤密,每星期总有一两封。吴汉魂却去得十分稀疏。不知怎的,每次总在他写读书报告或是试考时,才想起给秦颖芬回信,功课一忙,就蹉跎过去了。三年间,秦颖芬的信积了一大盒,到第四年头,秦颖芬却寄来一张烫金结婚请帖。吴汉魂在礼物店里挑了一个下午,选中了一张精致的贺卡,给秦颖芬寄去。他把秦颖芬的信及请帖放到字纸篓里,点上一 ![]() “Lucinda,你真是个俏妞儿!” “去你的。少油腔滑调。” 窗口出现半截穿着⻩裙的女人⾝体,结实的臋部左右摆动着,一只筋络虬盘的棕⾊手臂,一把,将那撮紧细的 ![]() 吴汉魂倏地从沙发上立了起来。他在这间公寓的地下室住了六年,好像这还是第一次发觉到室內的 ![]() ![]() ![]() ![]() ![]() ![]() 六月的芝加哥,在⻩昏时,像块刚从烤架上叉下来的牛排、酱汁滴沥,颜⾊⻩慡,洋溢着透 ![]() ![]() 吴汉魂跟着人群,走过PalmerHouse大旅馆,走过MarshalField百货公司,走过GoldenDome大店酒。他怔怔的看着金碧辉煌。华贵骄奢的大厦,在芝加哥住了这些年,他觉得好像还是第一次进⼊这个红尘万丈的城中区似的。平常他进⼊这一带,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进菜场,匆匆又赶回他的公寓去。没有时间,没有闲情,欣赏这些琳琅満目的橱窗。吴汉魂抬头望望夹在梦露街两旁⾼楼中间那溜渐渐转暗的紫空,他突然觉得芝加哥对他竟陌生得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地理名词“芝加哥”和这些陈旧的大建筑,这一大群木偶似的动扭着的行人,竟连不上一块儿了。吴汉魂觉得莫名其妙的彷惶起来,车辆、行人都在有规律的协着整个芝城的音韵行动着,吴汉魂立在梦露街与克拉克的十字路口,茫然不知何去何从,他失去了方向观念,他失去了定心力,好像骤然问被推进一所大巨的舞场,他感觉到芝加哥在他脚底下以一种澎湃的韵律颤抖着,他却蹒跚颠簸,跟不上它的节拍。 天⾊愈来愈暗,街上华灯四起,人嘲像打脫笼门的来亨 ![]() ![]() ![]() ![]() ![]() ![]() ![]() “⽩兰地。” “喂,两瓶莱茵果!” “马地尼,我说马——地——尼——” “先生,要什么喝的,”有个穿花背心的酒保问吴汉魂。 吴汉魂要了一杯威上忌苏打。吴汉魂不会喝酒,这是他惟一 ![]() ![]() ![]() ![]() ![]() “酒吧里的人分成两个极端。有些 ![]() ![]() ![]() ![]() 夜愈深,人愈挤,大家的脖子热得紫涨,眼睛醉得乜斜,可是准也舍不得离开,都抢着买醉,恨不得夜一间,把生命全消磨在翡翠⾊的酒杯中去似的。 “⼲吗一个人发呆呀?”一个女人侧着⾝子挤过吴汉魂⾝边时,突然凑到他耳 ![]() 吴汉魂怔怔的看着她没有做声。 “找不到伴儿,我猜。”女人向他挤了一个媚眼,很在行的说道。“来,让我来陪你聊聊。”然后不由分说的挽着吴汉魂的手臂排开人堆,挤到酒吧后面的座位上。沙发座全塞満一对对喁喁私语的男女,只有一个四人座却由一个醉汉占住,醉汉的头侧伏在桌面,嘴巴张得老大,女人过去把桌上的空酒杯扫到他面前,然后同吴汉魂在对面坐了下来。 “我叫萝娜,他们爱喊我蔓萝,随你便。”萝娜笑着说。 “你呢?” “吴汉魂。” “吴——”萝娜掩着嘴大笑起来“别扭!我叫你Tokvo算了吧。” “我是国中人。”吴汉魂说。 “啊,无所谓。你们东方人看来都差不多,难得分。”萝娜笑道,吴汉魂看见她露出一排⽩牙,门牙上沾着口红。萝娜脸上敷着浓厚的化妆品,眼圈荫蓝,蓬松的头发,红得像团熊熊的火焰,萝娜的⾝躯很丰満,厚实的 ![]() “寂寞了,来这里找刺 ![]() “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吴汉魂说道,他不停的啜着杯中剩下来的威士忌。 “得啦,得啦,你们东方人总爱装老实。”萝娜摇着头嚷道。 “这是我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吴汉魂说。 “放心,我很开通的。”萝娜拍拍吴汉魂的肩膀说道。“莫太认真了。我猜你是个生学吧?” 吴汉魂没有答腔,他把杯里的剩酒一口喝尽,酒精在他喉头像把 ![]() “怎样?我猜中了?”萝娜突然凑近吴汉魂脖子,皱起鼻尖,嗅了一下,大笑起来说:“我闻都闻得出你⾝上充満了书本的酸味。” “我已经不是生学了,我今天刚毕业。”吴汉魂怔怔的瞪着萝娜,喃喃说道,好像在跟自己讲话似的。 “那么恭喜你呀!”萝娜举杯,一仰而尽,兴致 ![]() ![]() 吴汉魂挤进人堆,到柜台买了两杯酒,再挤到萝娜⾝边。萝娜时而偎近他亲昵的叫一声“我的国中人”时而举杯嚷道:“为东方人⼲杯。” 唱机里播着一首震耳 ![]() ![]() ![]() ![]() ![]() 萝娜笑得伏在吴汉魂肩上,指着那个男的说:“他就是有名的‘红木兰姐小’,他的舞伴就是‘红木兰先生’。” “我的酒呢?”对座的醉汉被闹醒了,蓦然抬起头来,呓语不清的问道,再后又趴跌到桌上,嘴角直冒⽩泡。他的手把吴汉魂的酒杯扫翻了,酒 ![]() “怎么吗?你的脸⾊不大好呢。” “我的头不舒服,这里空气太闷。”吴汉魂说,他好像听得到自己的两⽳在跳动,眼前的人群变得面目模糊,溶蚀在玫瑰红的烟雾里。 萝娜挽着吴汉魂的手臂低声说道:“走吧,到我那儿,我给你医医就好了。” 吴汉魂跟着萝娜走到她的公寓里。萝娜走进房间,双脚一踢,把⾼跟鞋摔到沙发上,嘘一口气嚷道:“热死我了!”萝娜打着⾚⾜走到冰箱拿出两只炸 ![]() “我不要这个。”吴汉魂摇头摇说。 萝娜耸耸肩,倒了杯冰⽔给吴汉魂。 “我可饿得淌口⽔了。”萝娜坐到沙发上,跷起腿,贪饕的啃起 ![]() ![]() ![]() ![]() “别急,我来替你医治。”萝娜突然抬头龇着牙齿对吴汉魂笑道:“你晓得,空着肚子,我总提不上劲来的。” 萝娜啃完 ![]() ![]() ![]() ![]() “还不脫⾐服,害臊?”萝娜走到门边把灯熄掉吃吃的笑着说道:“老实告诉你,我还没和国中人来过呢?他们说东方人温柔得紧。” 吴汉魂走到街上,已是凌晨时分。芝加哥像个酩酊大醉的无赖汉,倚在酒吧门口,点着头直打盹儿。不肯沉睡过去,可是却醉得张不开眼睛来。街上行人已经绝迹,只有几辆汽车,载着狂 ![]() ![]() ![]() ![]() ![]() ![]() ![]() ![]() ![]() ![]() ![]() 一溜堤岸,往湖心弯了出去,堤端的灯塔,在夜雾里闪着淡蓝⾊的光辉。吴汉魂往堤端走去,展在他面前,是一片邃黑的湖⽔, ![]() ![]() ![]() ![]() ![]() 吴汉魂走到了灯塔下面,塔顶吐出一团团的蓝光,投 ![]() ![]() ![]() 可是⽩昼终究会降临,于是他将失去一切黑暗的掩盖,再度⾚裸的暴露在烈⽇下,暴露在人前,暴露在他自己的眼底。不能了,他心中叫道。他不要再见⽇光,不要再见人;不要再看自己。芝加哥巨灵似的大厦,红木兰蛇一般的舞者,萝娜背上的皱纹,他突然又好像看到他⺟亲的尸体,嘴角颤动得厉害,他似乎听到她在呼唤:你一定要回来,你一定要回来。吴汉魂将头埋在臂弯里,两手推出去。他不要回去。他太疲倦了,他要找一个隐秘的所在,闭上眼睛,忘记过去、现在、将来,沉沉的睡下去。地球表面,他竟难找到寸土之地可以落脚,他不要回台北,台北没有廿层楼的大厦,可是他更不要回到他克拉克街廿层公寓的地下室去。他不能忍受那股嘲 ![]() 生命是痴人编成的故事, 充満了声音与愤怒, 里面却是虚无一片。 芝加哥,芝加哥是个埃及的古墓,把几百万活人与死人都关闭在內,一同销蚀,一同腐烂。 “吴汉魂,国中人,卅二岁,文学博士,一九六○年六月一⽇芝加哥大学毕业——”那几行自传又像咒符似的回到了吴汉魂的脑际,他心中不由自主的接了下去: “一九六○年六月二⽇凌晨死于芝加哥,密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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