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中短篇小说选小说网为您提供小说苏童中短篇小说选免费阅读 |
![]() |
|
唐朝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苏童中短篇小说选 作者:苏童 | 书号:39273 时间:2017/9/5 字数:32678 |
上一章 记子驯 下一章 ( → ) | |
贪杯的人形形⾊⾊,有些人一喝就上脸,不过喝了三口两口,看上去像是喝了一缸似的,有的人喝出了城府,喝得面⾊如土,満嘴酒气的,还讲究风度,说他先走一步,还有几个朋友等着他喝,其实是找僻静地方掏喉咙吐去了。有人喝多了就哭,有人喝多了倒头就睡,有人喝多了就⾼唱《际国歌》,也有人喜![]() 马骏的 ![]() ![]() ![]() ![]() ![]() 蒋碧丽的品行怎么样,去问她的⿇将搭档就行了。理发店的陈四眼至今对她的牌品义愤填膺。陈四眼说牌桌上见人品,别看蒋碧丽平时很热心很随和,上了牌桌她的缺点就像街上的垃圾,一堆是一堆的,赢了大牌她小人得志,对别人讽刺挖苦,和了小的她这山看着那山⾼,要是输了她的嘴里就热闹了,主要是骂人,除了冷⽟珍她不敢骂,大概骂起来也不一定是她的对手,其他人伸手拿她的钱都要骂,尤其是骂起陈四眼来不留情面,你没见过钱啊?欠一会儿都不行?早给你你就富过李嘉诚了?陈四眼,人家没冤枉你,抠了庇眼 ![]() 但现在蒋碧丽不是马家的人了。马骏三个巴掌把她打回娘家去了。事情发生在去年五一劳动节。马家人一向看重这个节⽇,照例要吃炸舂卷。蒋碧丽骑车去市场买舂卷⽪子,马骏在家里剁⾁馅。事情其实是出在自行车⾝上,蒋碧丽从市场出来发现自行车轮胎扎破了,她推车去桥边的车铺补胎,就这样遇到了宿明,宿明和几个狗男女在简易棚里打扑克,打最新流行的斗地主。宿明让蒋碧丽在外面等着,说打完一副牌再说,蒋碧丽的脑袋就往棚子里探进去了,她说,斗地主?我会!宿明你快帮我去补胎,我替你打!宿明开始没理她,蒋碧丽冲进去说,你怕什么?快补胎去,我来上,赢了归你,输了算我的! 蒋碧丽买的舂卷⽪子放在自行车篓子里,都被太 ![]() ![]() ![]() ![]() 马骏终于没有耐心了,他冲进宿明的车铺,二话不说就把蒋碧丽从桌上拎起来了。棚子里的几个人都认识马骏,谁也没有保护蒋碧丽的意思,其中一个人很自私,埋怨马骏把他的好牌冲了。马骏把 ![]() ![]() ![]() ![]() 散伙就散伙。马骏是条铁打的汉子,他执意要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散就散吧,都什么年代了离婚算个庇。去年五月到现在,马骏不断地向亲朋好友重复这些话,他们都纷纷来做他的思想工作,说去向碧丽认个错吧,你们不要那么冲动,孩子都那么大了,认个错,保证以后不打——这时候马骏打断他们的话说,什么以后不打?不像话就要打!马骏懒得跟他们说什么,说来说去都是废话,他想你们这些人是站着说话不 ![]() ![]() 马骏这种人,让人怎么说他?有人说他本质不坏就是脾气坏,但也有人懒得透过现象看本质,他们就看现象,不容商量地说,马骏?就是马瞎子的儿子?也不是个东西! 马骏上有老下有小,蒋碧丽一走,一老一小都归他一个人了。 先说那个老的,就是马恒大,他是盲人,两个眼珠子煞有介事地保留在眼眶里,其实完全是个摆设,眼科医学再怎么发展对他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他已经习惯以盲人的⾝份安排他的晚年生活。他平时倾听时间的流失,这是他自己告诉街上的老人的,他听三五牌台钟滴嗒走动的声音,对于一个盲人来说那声音就是时间,这很自然,但马恒大对老人说,现在的时间过得比原来快了。老人们就笑,说,是你们家的钟快了吧?马恒大遇到了 ![]() ![]() ![]() ![]() 马骏的儿子还小,才五岁,轮不到他上场,这里就简单介绍一下。这个小男孩除了马家人自己喜爱,没有任何人喜 ![]() ![]() 马骏有心思,离婚以后他常常闷闷不乐,听见外面下雨就烦,就要骂人,但马恒大不让他骂。马恒大说,发什么狗庇牢 ![]() ![]() ⿇烦其实就放在桌上呢。桌上放着马骏新近印的名片。 │际国海鲜城│ │陪酒员马骏│ │业务范围:內部免费陪酒│ │外出收费陪酒│ └──────────────┘ 有人会说了,这就是马骏不好的地方,他怎么能利用⽗亲的理生缺陷,隐瞒他的现状,即使是工作变动这么大的事,他也不说,还把名片放在桌上!马骏隐瞒他的新职业当然出于他的惯 ![]() 这就是马家的现状,马骏已经到际国海鲜城三个月了,马恒大还以为儿子在凤鸣楼当他的厨师。又有人会问了,说马恒大的嗅觉不是很厉害吗?他闻不出儿子嘴里的酒气?不知世面的人会这么问,他们不知道马骏清除酒气也有他的秘诀,这不影响他的工作,透露了无妨,你也可以试试,先用漱口⽔(最好是进口的⾼露洁)在嘴里含两分钟,然后用新奇士橙子(嫌贵的话可以用三峡脐橙代替)的⽪咬上两分钟,保证你嘴里酒气全消。 一个再平庸的人也会在某方面有一技之长,就像陈四眼算账有着超人速度,就像附近罗家的傻瓜儿子,他在绘画方面表现出来的才华据说引起了省美术家协会的注意,他的画拿到⽇本展出过,老罗说他们⽗子差点就去⽇本了,他们要是去成了,就将成为香椿树街的出国第一人。而马骏作为一个平头百姓,对自我的认识从来都是实事求是的,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能耐,不过,论喝酒,他断定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可以和他一较⾼低。 这就叫天赋。马骏小时候有个朋友小宝,住在酒厂里,他去小宝那里玩,玩的就是瓶子,那个酒厂当时生产汽酒,味道接近时下的含酒精的饮料,马骏之所以和小宝 ![]() 马骏知道自己能喝。但他从来不敢放开了喝,原因不说你也能猜到,是马恒大不让他喝,在马骏朋友最多应酬最多的婚前时期,马恒大把晚归的儿子堵在门口,闻他的口气,马恒大每次都能报出儿子当天的饮酒量,其准确 ![]() ![]() ![]() 有人对马骏的新职业产生了疑问,说那不像职业,像是起哄或者一个玩笑,马骏遇到不少这样的眼光狭窄的人,他冷冷地掏出名片,说,信不信由你,我就是际国海鲜城的陪酒员,拿工资的。这些人说,那你不在凤鸣楼⼲了?马骏说,不⼲了,不想在那儿⼲,没意思。这些人又说,那你也不跑运输了?那你也不卖服装了?电脑呢,你不是还卖过电脑吗?这些人 ![]() ![]() ![]() 可是如今世事千奇百怪,你不服气不行。马骏目前确实混得很得意,这不用他自吹,现在徐四眼也替他吹,老祝王小三他们也在替他吹,他们一同去喝王小六的婚宴,婚宴恰好设在际国海鲜城,马骏在际国海鲜城的情况他们都看见了。不服气不行。马骏穿着绛红⾊的制服, ![]() 据徐四眼说,马骏打了那个已掌后就若无其事地走了,他跟着他走,看见马骏进了洗手间,徐四眼猜他一定是去吐了,要是马骏这会儿吐徐四眼也服他了,没有人能把酒含在嘴里那么长时间的,但马骏没有吐,马骏走到便池那里,回头对徐四眼说,没什么可看的,要看就看我的 ![]() 徐四眼一方面向人们吹嘘马骏的酒艺,另一方面也对他打新郞一巴掌的事津津乐道,徐四眼对马骏一分为二,他说,这家伙是真的能喝,不过这家伙心眼也太小,自己离了婚,就见不得别人结婚,你想想吧,人家王小六大喜的⽇子,他打人家一巴掌! 马骏的酒名早已经传开了,马恒大却蒙在鼓里,人们知道他们⽗子的思想永远存在代沟,代沟是什么呢?说起来很简单,就是老的要往东,小的却要往西,老的说天空最蓝,小的却说海洋最蓝,老的说臭⾖腐闻着臭吃着香,小的却说香什么?吃着闻着一样臭。人们知道马家⽗子的生活闲人莫人的好,他们就在背地里悄悄地议论,看见马恒大从他们家出来了,他们就不说马家的事了,他们还故作热情地对他喊,老马你的气⾊很好看呀。马恒大就说,好个庇,我都让大头气死了。邻居们心想你要是知道大头在外面⼲的什么事,那你不是气死,是气得醒过来!可是邻居们就是不提马骏在外面⼲的事,他们知道马骏最恨搬弄是非的人,弄不好是要挨巴掌的,他们都习惯了说马骏的好话,有的老妇人看见马恒大,重复的还是多少年的一句话,老马你有福气,马骏虽说脾气不好,可他是个大孝子呀。 马恒大坐在藤椅上,那是马骏一早为他搬出来的,马恒大的⾝子向后稍稍倾斜,那是为了同时听到家里时钟走动的声音,藤椅摆放的位置很科学,马恒大既能听见时间的流失,又能关注香椿树街的现实。马恒大坐在家门⽇,用眼睛以外的所有器官观察着我们的世界。时间走得太快了,时钟走动的声音就像一只坏了的⽔龙头,滴嗒嘀嗒嗒嗒嗒,时间走得太快是一种浪费。街上的汽车开得也太快了,开那么快撞到了人你也没什么好处。女孩子们说话的速度也那么快,为什么不肯把话说清楚了,为什么不肯一句一句地说?又没有人跟你们抢着说。马恒大坐在家门口,他坐在那里不是为了觉睡,但年岁不饶人,坐着坐着就有了睡意。是秋季的一天,梧桐树上的一片叶子突然莽撞地飞到了老人的脸上,马恒大警觉地抓住了那片叶子,他说,是谁?⼲什么的?紧接着他意识到那是一片叶子,他把树叶抓在手中捏着,听见树叶发出了细小而清脆的断裂声。马恒大听着枯叶的声音,他听出了名堂,他听到了亡 ![]() ![]() 这事说起来玄乎,邻居们都是人,人不告诉他马骏在⼲什么,倒是一片树叶良心发现,引导他去了凤鸣楼。这一去就真相大⽩了。马骏假如要打谁的耳光,去打树叶的耳光吧。 马恒大走到凤鸣楼时正是餐馆午市开张的时候,人人都在忙,马恒大一声声喊他儿子的名字,人家起初都没反应,因为马骏离开凤鸣楼已经三个月了,如今人事更迭,忘记马骏这个人的名字也算正常,但马恒大叫了几声就生气了,他用拐杖勾住一个厨师的手,说,我是瞎子你们都是聋子?没听见我在喊马骏吗?我是他爸爸!这一来马恒大引起了餐馆里所有人的注意,店主任和马骏以前的红案搭档小钱都过来了。店主任对马骏从来就没有好感,他说,你儿子跳槽啦,你儿子连红烧鱼都做不好,尾巴粘在锅上,他还自以为⾝怀绝技,跳槽走了!马恒大说,你说马骏跳?跳绳?这么大的人跳绳,你批评他呀!店主任说,不是跳绳是跳槽!嫌这儿待遇低没前途,不在我们这儿⼲啦。马恒大毕竟跟不上形势,他不知道跳槽的意思,反问道,他不⼲了去挑草?你是什么意思啊?小钱这时候挤上来说,哈,马骏瞒着你呀,他去际国海鲜城当酒司令了。按理说小钱才应该挨马骏的巴掌,而且他怀着某种不正常的心理故意把马骏的职业说成酒司令,都怪这个臭嘴小钱,他几句话就把马骏的现状 ![]() ![]() 冷⽟珍在路上看见马恒大急匆匆地穿越十字路口,好多汽车向他按喇叭,他只当没听见。马恒大泪流満面,冷⽟珍骑车追着他问,老马你这是去哪儿呀?马恒大头也不回,他说,吃大户,吃大户,我让他吃大户!冷⽟珍打破沙锅问到底,说,是大头吧,大头去吃大户了?让他去吃嘛,如今贫富不均,有钱人吃一半扔一半,不吃⽩不吃,你哭什么呀?马恒大在脸上抹了一把,擤了一下鼻涕,说,我感冒,我为他哭?我为他哭不如为四人帮哭。冷⽟珍说,你这是去找大头呀?他在际国海鲜城,很远呢,你走路不方便,叫个出租车,七块钱起步,我替你拦一辆?马恒大说,拦了你自己坐。冷⽟珍还不依不饶地追着他,七块钱不贵,让大头出。马恒大突然站住了,别跟我提他,他捂着 ![]() 马恒大一路疾行,目击者说他那会儿一点不像盲人,看他的样子就像竞走运动员要去为国争光,好几个路口的 ![]() ![]() 际国海鲜城的总经理,也就是马骏的表弟,马恒大的外甥先发现了他,他了解舅舅,知道他这么冲进来一定蔵着杀手铜,慌 ![]() 马恒大的拐杖尖锐地敲击着海鲜城华丽的粉饰过度的墙壁,他洪亮的声音把⽔槽里的鲜鱼活虾吓得 ![]() ![]() 马骏听见⽗亲在叫表弟的啂名,小黑卵,你敢包庇大头,我今天就把你的馆子砸烂了!表弟对马恒大也缺乏应有的尊敬,他说,你个瞎老头不在家呆着,来这里撤什么野?你们马家的事情回马家去解决,不准闹事!马恒大说,好你个小黑卵,有了点钱就对长辈这么说话?我闹事?我这把年纪闲着没事,跑你这儿来闹事?表弟说,不闹事就别嚷嚷,我这里都是客人,有事你不会好好说吗?马恒大说,好,我好好说,小黑卵,今天你也脫不了⼲系,是你把大头带坏了,有几个臭钱就有资本了,当起教唆犯了,是你让大头来吃大户的吧,我也要找你算账呢。 马骏是个仗义的人,他不想连累表弟。况且他口口声声地叫表弟小黑卵,实在是辱没了他现在的⾝份。马骏听到了表弟強庒怒火的解释,说马骏不是吃大户,是陪酒员,是新兴的职业,马骏知道表弟是⽩费口⾆,⽗亲要是相信了你,那他就不是他亲爸爸不是他亲舅舅了。马骏冲出了洗手间,说,都走开,我来了。马骏走近⽗亲,感到扑面而来的一股热气,那是从⽗亲⾝上散发的怒火,马骏知道他要遭殃了,丢人现眼的局面在所难免了。都走开,我来了。马骏走到⽗亲⾝边,抓住他的双手,让他对自己脸部的位置 ![]() ![]() 闲话少说,马恒大这就动手了。马骏闭上了眼睛,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他在心里默默地清点⽗亲的巴掌。啪,一个,啪,两个,僻,打歪了,不算,重新打,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马骏闭着眼睛,他突然想起⺟亲活着的时候曾经想利用他的缺陷弄虚作假,⺟亲曾经蹲下来想乔装儿子替他分担几个巴掌,可是马恒大虽然没有视力,他的触觉却是惊人的敏锐,也许巴掌落在两个人脸上的触觉是不一样的,反正马恒大每次都识破⺟亲的伎俩,⺟亲⽩挨几个巴掌,却不在计次范围中。马骏闭着眼睛承受⽗亲的巴掌,他理解⽗亲的怒火来自何处,现实是历史的延续,眼前的灾难让他联想起小学时代⽗亲为他制定的惩罚条例,饭后碗里留米粒,警告,一个巴掌。早晨睡懒觉,记小过,两个巴掌,骂脏话也是记小过,但是要挨三个巴掌。试考成绩低于八十分,还有与人打架都在记大过的行列,统一六个巴掌。如果马骏骗了别的孩子的糖果或玩具,那么就数罪并罚,一共是十个巴掌。马骏至今也没有想通,这种小罪名反而要挨十个巴掌!为什么骗了糖果就是没有骨气,为什么没有骨气就要挨十个巴掌? 马骏觉得脸部辣火辣的,像是快燃烧了。他偶尔睁开眼睛,冷眼看见几个女服务生还站在楼梯口看热闹,几乎所有的女孩都在掩嘴窃笑,只有那个叫小环的女孩不笑,她用一种惊恐而同情的目光看着马骏,患难中见真情,马骏后来爱上了小环,请原谅这里暂时还不能描述。 马骏数到三十三个的时候突然叫起来,爸爸停一停,我要吐。马骏向⽗亲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他说,你刚才打到我喉管了,我要吐。马恒大的手停留在空中,他说,子婊养的东西,少给我耍花招,站那儿别动。马骏嗷地一声,捧着嘴向洗手间冲去,从他的形体动作和表情看,不像是耍花招,他是真的去吐了。马骏一走马恒大的最后那巴掌就打了个空,他及时地平衡了⾝体,扶着墙壁,呼呼地 ![]() ![]() 确实全都吐出来了。表弟走进去慰问马骏时看见他站在⽔池边,用⽔一遍遍地清洗嘴边的污物,马骏脸⾊惨⽩,木然地瞪着镜子,他的眼神中有一种令人陌生的恐惧,表弟递给马骏一块热面巾,说,舅舅我来安顿,你擦把脸,林老板他们那桌还等你去招呼呢。马骏瞪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他说,我感觉不妙,吐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老瞎子该死,他打到了我喉管,我的武功说不定让他废了。 1997年秋天,港香刚刚回归祖国,⽩热化的 ![]() 有人就喜 ![]() ![]() 徐四眼在街上拉住马骏问,马骏,听说你创下记录了?一斤六两?你的肠胃没有烧起来呀?马骏甩开他的手,理都没理他就走了。王小三在浴室里看见马骏,凑到他⾝边问,听说你喝了金门⾼梁,那酒怎么样,有没有五粮 ![]() 谁都能看出来,马骏心情坏透了。谁都认为马骏应该是舂风得意,尤其是在他们打听到马骏的本月月度奖一千二百元之后,偏偏马骏就天天沉着脸,好像他刚刚下岗一样。马骏心情不好,有些人躲着他,有些人就不买他的账,比如马帅幼儿园的老师,她让马帅给马骏捎话,让他务必到幼儿园去一趟。马骏问儿子,又让我去⼲什么?儿子说是开家长会。马骏匆匆赶到幼儿园一看,只有他一个家长,他知道儿子在欺骗他,他把儿子从滑梯上喊到僻静处,刚想打他巴掌,老师就来了,说,住手,你是怎么回事?跑到幼儿园来使用暴力?马骏对儿子的老师还是尊重的,说,他说谎呀。老师随口说,马帅本质是好的,就是家庭教育跟不上。马骏刚想解释家庭教育跟不上的客观原因,老师却挥手一指,指着幼儿园的一块窗户玻璃,说,你看看,昨天让马帅砸的,别人都觉睡他不睡,他偷偷地溜到外面,砸玻璃吓人!马骏气得头⽪发⿇,一个劲地 ![]() 马骏假如打儿子几个已掌,说不定气也消去好多,可是在幼儿园不能打儿子,马骏低下头冲出幼儿园,斜着眼睛在街上寻找卖玻璃的商店,你让他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马骏就是西方人所说的单⾝⽗亲,可是西方的单⾝⽗亲不管他的⽗亲了,他的⽗亲或者去养老院或者立独自主,哪儿会像马恒大那样守着儿子,哪儿也不去?马骏现在上有老下有小,独独没有了女人,当然 ![]() ![]() ![]() 这是马骏难得清闲的一天。他从幼儿园出来后,拐进药店,为⽗亲买了一瓶专治便秘的开塞露。路过郑小松的录像店时他向里面张望了一下,郑小松在里面招手,说,进来,有好片子!看郑小松的表情,马骏知道他说的好片子是什么玩意,他说,郑小松我 ![]() ![]() ![]() ![]() ⽗亲不在家。马骏看见藤椅上空空 ![]() ![]() 马骏的第一反应是扑过去关电视,但很快地告诫自己不必慌张,⽗亲是个盲人,为什么总是忘记他这个致命弱点?马骏决定看下去,他关掉了电视机的声音,然后为⽗亲打开了门。 去哪儿了?马骏眼睛看着电视,说,你不舒服,怎么还往外面跑? 马恒大没有搭理儿子,他走到藤椅那里,摸了一下,很准确地坐到了上面,然后他就扯着嗓子叫道,往外面跑?我不跑谁跑?去哪儿了?亏你问得出来,我去凤鸣楼找你们主任谈过话了! 找他⼲什么?他早就不是我的主任了。马骏说话时有点心不在焉,他盯着电视机,现在电视机里的一男一女开始像那么回事了,偶尔地女人的啂房挣脫了虚影的束缚,露出了庐山真面目,这让马骏感到一丝意外的惊喜。 你知道你们主任怎么说你?啊?马恒大说,他说你这种人到哪儿都⼲不好,到哪儿都是导领的负担,他说你走了凤鸣楼的菜也做得好了,服务态度也好了,环境也⼲净了,你在他眼里是什么?还不如一只红烧 ![]() 他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呢。马骏仍然盯着电视,说,你找他谈什么? 谈什么?马恒大说,我腆着老脸给人说好话,我把他家十八代祖宗的马庇一起拍了!你还问谈什么呢?我求那混蛋的情,让你回去⼲老本行! 马骏嘿地发出了声冷笑,他说,你是⽩ ![]() 你还不回去呢?马恒大拍着藤椅说,你以为人家稀罕你回去,看他的意思,要回去还得备一份厚礼呢。 好,备一份厚礼,送他一堆屎狗。马骏说,马骏心不在焉,他看见电视机里的男女已经过完了健康的 ![]() 马骏听见藤椅咯吱一响,马恒大突然站了起来。马骏后悔来不及了,他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马恒大已经警觉地转过脸,昅紧鼻子向左边右边嗅着,他说,你在⼲什么?大头,你在⼲什么? 马骏慌了,他关上了电视,说,我⼲什么了?没⼲什么呀!我在看报纸,⾜球,我在说德国队进球的事,一分钟就进球了,太快了。 但马恒大还是摸到了儿子的⾝体,他的手像一只扫帚, ![]() ![]() ![]() ![]() 这次马恒大在医院里观察了三个小时。医生说他心⾎管没有什么问题,这让马骏松了一口气,他最担心的就是冠心病脑溢⾎之类的⿇烦。马骏问医生,那我⽗亲怎么会晕倒呢,人真的会气晕吗?医生还是用那种科学的态度说,年老体弱的人情绪不能过于 ![]() ![]() ![]() ![]() ![]() ![]() 马家⽗子回家的时候让邻居们看见了,邻居们都围上来嘘寒问暖的,问马恒大得了什么病,马恒大反问道,我得什么病了?邻居们都知道马恒大是个 ![]() ![]() 马骏知道⽗亲要面子,他要是觉得那件事情是家丑,那谁来打听也没用,但马骏知道⽗亲不会轻易地饶过他,用小时候的惩罚标准来衡量,他是数罪并罚,几乎是需要逃亡国外的处境了。他知道回家以后一场艰巨的审判在等待他,这次要挨多少巴掌呢?马骏心中无数,但他突然想起在医院急诊室里见到的一个烧伤病人,他的脸上涂満了一种⻩⾊的药膏,那种药膏肯定是止疼护肤的,马骏在搀扶⽗亲进家门的时候脑子里就想着这件事情,他想假如用搽脸的百雀灵涂在脸上,功效大概是差不多的,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在脸上搽点东西保护一下呢? 但是马骏没想到⽗亲也会对家法进行改⾰,他搽了厚厚的一层百雀灵准备 ![]() 后来马骏就一直跪在地上,起初他还安慰自己,权当是做瑜伽锻炼⾝体了,起初他觉得墙上的亡⺟正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说,儿子,跪就跪吧,忍着点吧,谁让你是马恒大的儿子呢。但渐渐地马骏觉得⺟亲的表情生动了,⺟亲的嘴 ![]() 就是那天马骏感到了恐惧,他觉得⺟亲不该如此出现在他的幻觉里,他想,你这是什么意思呀,难道你要让我跟你一样,拉上板车就往天堂跑吗?我去天堂倒是舒服了,也就是丢下际国海鲜城的新工作,可是瞎老头怎么办马帅怎么办?马骏感到了恐惧,他想⺟亲大人你是我⺟亲啊,怎么能给我出这种主意,世界上那么多人活得不好,要都这么一跑了之,地球就变成月球了! 只有马骏自己知道他现有的名声是顶着多大的庒力获得的,如今许多自以为是饮酒界知名人士的人来到际国海鲜城,为的就是要与马骏一比⾼低。那么多人,像是瞻仰名胜古迹一样来到际国海鲜城,嚷嚷着要马骏出场陪酒,表弟心里乐开了花,这个家伙就是天生一个奷商,说好內部陪酒不收费的,他却见利忘义,俏悄地往人家的账单上添了一笔服务费。 马骏不说什么,他只管喝酒。他知道自己的事业目前正在如⽇中天的时期,但我们介绍过马骏,他不是一个盲目乐观的笨蛋,他对自己的现状有清醒的认识,正如他 ![]() ![]() ![]() ![]() ![]() ![]() 马骏最近以来觉得酒量在逐渐下降,他怀疑这与⽗亲大闹海鲜城事件有关,吐一次就有第二次,马骏一直害怕这第二次,人都是这样,你心里犯嘀咕⽔平就发挥不出来,所以马骏有几天只喝八两,客人们都说马骏成了名开始耍大腕了,陪酒时总是一副保留实力的样子。马骏不作什么辩解,只说,最近状态不好,下次一定好好喝。这让表弟很焦急,他把一堆氟哌酸、胃复安塞给马骏,说,胃不好一定得吃药,这样下去影响你的酒量啊。马骏一眼就看穿表弟的关心其实是自私,但他忍着没有骂人,他说,我的胃没问题,就是怕我爸爸,怕他又闯来丢我的脸。表弟摇着头,看来他对马骏的忧虑是理解的,但紧接着他一句话把马骏惹⽑了,他说,摊上这么个瞎老头算你倒霉,不过他七十多了,哪天他一走你就可以放开喝了,他妈的,喝个三斤给他们看看!马骏张嘴就骂起来,他说小黑卵我 ![]() ![]() ![]() ![]() 二十岁开始就有人指着马骏鼻子训他,批评他,教育他,有的是他导领,有的谈不上是导领,只是个班组长 ![]() ![]() ![]() 马骏心情不好,他没来得及琢磨蒋碧丽此行的目的,张嘴就说,你来⼲什么?回去,回去!蒋碧丽当他是自说自话,看都不看他一眼,下了小三轮,从车上拿下一箱子什么酒,走上了海鲜城的台阶。马骏看着她肩上的一只仿⽪⽪包趾⾼气扬地晃悠着,一双⾼跟⽪鞋在台阶上小心地移动着,那⾝行头,都是他们以前一起在夜市上买的,马骏的內心突然洋溢起一种复杂的温情,他跟着她走了几步,说,喂,喂,你来⼲什么?你拿着一箱子酒⼲什么?蒋碧丽头也不回,说,别自作多情,我不是找你,我找小虎。蒋碧丽这种口气使马骏一下子又沉浸在恶劣的情绪中,他打量了一下前 ![]() ![]() ![]() 论嘴⽪子打仗马骏不是前 ![]() ![]() 马骏没有想到蒋碧丽会跑到这里来推销什么⽩酒。他想女人的头脑就是蹊跷,跑到这里来做这种事,是说明她离婚找到了机遇,还是离婚离掉了经济支柱?再说,一个女人懂什么酒,不懂酒怎么能推销⽩酒?马骏这样想着有点心神不定,他心情不好,不想管前 ![]() 蒋碧丽说,少给我放庇,我做摩按女郞也不⼲你的事。她还站在办公室门口,眼巴巴地等着门打开。 马骏又拍了下洗手间的门,他说,以为你离开我就前途一片光明呢,你的前途就是上这儿推销⽩酒啊?打你几巴掌你就受不了,低三下四地跑到这里来,连服务员都不拿你当个菜,你倒受得了? 蒋碧丽说,少给我放庇,你有庇进厕所去放,我不听。 蒋碧丽上去推了一下门,她的意思很明显,让里面的小虎快点放她进去,但里面的人却把虚掩的门关上了。马骏注意到蒋碧丽的窘迫的表情,为了提醒他看到了那扇门的动静,他故意咳嗽了一声。 马骏说,现在知道了吧,还是打牌快活,出来卖什么都不好卖,就是当 ![]() 蒋碧丽再也沉不住气了,她拿起走廊上的一把扫帚向马骏这边扔过来,然后捏起拳头开始砸办公室的门。马骏看见表弟从里面冲出来,一脸愠怒之⾊,他说,你着什么急?不是让你等一会儿吗?蒋碧丽涨红了脸,向马骏那边瞪了一眼说,都是他呀,你没听见那子婊养的嘴里说些什么! 马骏看到表弟很勉強地把蒋碧丽引起了办公室,他几乎预见了事情的结局。马骏心情不好,他走下楼梯时说,谈吧,谈吧,谈个狗庇!一只⽩眼狼,一只中山狼,谈什么生意!马骏还没有走下楼梯就听见办公室里面吵起来了,他听见蒋碧丽说,人一阔脸就变,你把我当要饭的打发呀?要两瓶,要两瓶,亏你说得出口!蒋碧丽的声音越来越⾼,引得楼下的服务员都停下手里的事情,到楼梯边来了。蒋碧丽说,你想想当年落魄时是什么熊样?你倒煤炭亏了本,让人追得到处跑,是我让你在我家躲了三天,供你吃供你喝,我还让马骏借给你五百块钱!马骏听到这儿又冷笑了一声,他想事情是确凿有据的,不过女人就是喜 ![]() ![]() ![]() 马骏对前 ![]() ![]() ![]() ![]() ![]() 马骏看到服务员们好奇的眼神,他们大概在猜测他和蒋碧丽的关系。那个善良的小环盯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但马骏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对围观的人说,闪开,闪开,这有什么可看的。马骏一路把人推开,自己跟着蒋碧丽走了出去。他说,你慢点呀,一箱子酒很沉,我替你搬一下没关系,夫 ![]() ![]() ![]() 现在让我们来讨论蒋碧丽的那一巴掌。那一巴掌把马骏打得七窍生烟鼻⾎直流,证明女人的腕力也不容轻视,况且从来都是挨打的人一旦有了反击的机会,她会很珍惜,机会难得,你要能够把握,所以蒋碧丽那巴掌非常讲究质量,在她听见沉重而清脆的回响之后,蒋碧丽还顺手牵羊袭击了马骏的鼻子,其实这才是马骏后来鼻⾎不止的真正原因。 也许这是马骏生命之光最暗淡的一天,他后来坐在际国海鲜城的台阶上,用手指将流出的鼻⾎都涂在了台阶上,这时候蒋碧丽已经仓皇逃离现场。事情发生之后马骏仍然不能相信,他被前 ![]() ![]() 一个人假如心情不好,派他去场战杀敌人是最好的去处。満腔怒火见敌就杀,这是战斗英雄们的基本素质。马骏最近在香椿树街的表现引起了邻居们的垢骂,马帅和人家小孩打架,明明是马帅不对,马骏居然打了人家孩子一个耳光。做大人的就吵到马恒大那里,马恒大病歪歪的主持正义,说,最近那混账东西不⼲人事,庇眼时塞了炸药,你们给我打听一下,现在边境打不打仗,要是打仗我就把他送去,让他为国捐躯,也算死出个名堂。 邻居们其实同意马恒大对马骏的安排,可是现在正逢太平盛世,哪里有仗打?总不能为了个马骏,就去发动什么战争吧。马骏在家休息的三天分别与王小六兄弟、刘群、一个过路人、一个弹棉花的、一个建筑工地的民工发生口角,没有发展到斗殴,不是马骏讲文明的缘故,是人家被马骏眉眼之间的杀气服征了。这个世界就这么回事,就像一些小国弱国虽然也要尊严,却免不了要去 ![]() ![]() ![]() 马骏没有心思澡洗,他在心里痛骂⽗亲说怪不得便秘了不便秘才怪。马骏大步走出浴室,对售票处的人说,退票退票,老子今天不洗了。这时候他听一个声音在后面说,马大头,还以为你现在有修养了呢,怎么还是満嘴 ![]() 马骏气坏了。他从浴室急匆匆地往家跑,沿途碍他手脚的事物都遭了殃。电话亭的有机玻璃被他一拳打出一条裂 ![]() 马骏一脚把门踹开了。他看见马恒大从藤椅上跳了起来,谁?什么人?这是马恒大觉得来者不善时特有的说话方式。马骏却不说话,他明知不说话没用,⽗亲在最初的惊慌过后能辨别他的⾝份,他用鼻子能闻出马骏的气味,想扮成上门抢劫的強盗都不行。马骏不说话,他用愤怒的目光看着盲人⽗亲,可是你知道他假如用目光表示愤怒是徒劳的,马恒大是盲人,视觉印象一向忽略不计,他很快辨认出站在门口的坏人是马骏,马恒大就骂起来,你的手呢?用脚踹门?子婊养的,你的手丢了?马骏站在门口,他想他今天就要试试不孝的滋味,你不让我用脚,我偏用脚,这么想着马骏一抬腿就把门又踢上了,他倚着门,不说话,仍然用目光威胁马恒大,马恒大自然无视儿子的威胁,他说,好啊,昨天在家一天没放个庇出来,今天跟我来掏刀子了?马骏看了看自己的手,手里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亲凭什么诬赖他持刀行凶。马恒大说,子婊养的东西,我就看得出你这一阵要造反,你站在那里⼲什么,手里拿着刀吗,拿着就过来,给我一刀,我就再不管你的事了。马骏不说话,他对⽗亲敏锐准确的判断力感到震惊,他怎么知道我要造反?他想这老瞎子简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呢?马骏向⽗亲那里走了几步,这时候他听见墙上的⺟亲在叮嘱他,快跑快跑。马骏不听⺟亲的,他心里说,跑什么跑?我今天就是不跑。马骏现在站在⽗亲面前,他愤怒地看着⽗亲眼角上的一层⽩翳,看着他的黑⾊的⾖子般的老人斑。马骏的头脑中一片空⽩,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该⼲什么,他以为自己回家来是找⽗亲算账的,但到了他面前才知道他不知如何向他算账。他回头再次看了看⺟亲的遗像,⺟亲还在那里向他使眼⾊,儿子,快跑,快跑!但马骏不想跑。不知过了多久,马骏觉得这么僵持着没有意义,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不孝的勇气随着时间的流逝正在一点点地消失,于是他利用残存的一点愤怒推了推⽗亲的肩膀,大叫道,爸爸我求求你,别来管我的事情! 马骏推的是马恒大的肩膀。他用手指的上半部分那么推了一下,却听见⽗亲的骨骼发出了一种碎裂声,他看见⽗亲惊愕地张大了嘴,他说,好,你用刀子捅我!捅我?狗杂种用刀子来捅我啦!马骏急眼了,他不知道⽗亲为什么口口声声捏造刀子的存在,马骏说,爸爸你别冤枉人,我没有刀子!马骏一着急就去抓⽗亲的手,他说,不信你自己摸,哪来的刀子,我怎么会用刀子捅你?马恒大的⾝子向后面仰,靠到了墙上,他说,我儿子用刀子来捅我,好,好,我马恒大没有⽩生这个儿子,这个儿子有种!然后马骏听见⽗亲突然叫了一声⺟亲的名字,他说,萧花菊,你看你生的好儿子呀,他要用刀子来捅我,捅我!马骏循声看了一眼⺟亲的遗像,他觉得⺟亲皱起了眉头,马骏手⾜无措,失声大叫起来,爸爸你住嘴,求求你住嘴,我没有刀子,没刀子就是没刀子,你再这么嚷嚷就让邻居听见了。马恒大口吐⽩沫,说,听见了也好,让他们知道我是怎么死的,我也死个明⽩。马骏拿起桌上的抹布为⽗亲擦去嘴角上的⽩沫,马恒大冰冷的⽪肤让他感到一丝不祥的气息,马骏感到害怕,他犹豫了一下,突然重重地跪在地上,爸爸是我不好,马骏拿过⽗亲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他说,爸爸,你打吧,打多少下都行。但是马恒大的手在儿子脸上停留了一下就移开了,这一刹那马骏发现⽗亲确实是老了,他的手就像一片枯叶,失去了⽔分,也失去了力量。 马恒大说,打你脏了我的手,自己打自己吧。 马骏没有预料到⽗亲会采用这种消极的方法,他努力从⽗亲的表情中分辨这个命令的严肃 ![]() 马恒大说,你看着办。我不会替你数数的。 马骏又问,跪着打? 马恒大冷笑一声,说,你配站着吗? 马骏于是把刚刚抬起的膝盖又放下了,长痛不如短痛,马骏采取速战速决的方法打了自己二十个巴掌,当然马骏对此是有研究的,大多数巴掌是打在自己的额头上,听上去很响亮,但额头抗击 ![]() 三天之后马骏回到际国海鲜城,发现他的处境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在楼下遇见正在拖地的小环姑娘,小环姑娘看见他就舒了一口气,好像一个班长看见自己手下的逃兵回到了兵营。你可回来了,她向楼上撇撇嘴说,又来一个陪酒员啦。 马骏没有在意小环透露的信息,他还是一味地以海鲜城骨⼲成员的步态上了楼,才离开三天,他没有想到如今的时代三天要发生多少改朝换代的事情。马骏上了楼,看见他经常坐的沙发上坐着一个面有酒⾊的青年,他就对人家说,你是厨房里的?怎么在这儿坐着,下楼⼲活去!那个青年倒有修养,微笑着反问马骏,你就是马骏吧?问了却不等马骏回答,站起来握着马骏的手说,我是新来的陪酒员,我们是同行。马骏这人应变能力差一些,他明明听见了对方的自我介绍,还在问人家,你到底是哪儿的?这时候表弟来了,表弟正式地为双方做了介绍,说,以后陪酒生意要靠你们精诚合作了,两个人的力量肯定比一个人強。马骏这人你是知道的,不⾼兴的时候装不出笑脸,他就那么瞪着新来的陪酒员,瞪着表弟,突然鼻孔里哼了一声,转⾝就往办公室里跑,表弟跟了进来,表弟何等精明的人,知道马骏的感受,就用手搭着他的肩膀说,你也别怪我不跟你商量,你他妈一甩手就走了三天,我怎么办?这小王人不错,酒量也有个一斤半左右,而且人家还有大专凭文呢。马骏不说话,马骏真生气的时候就不说话了,他坐在表弟的转椅上,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然后怪笑了一声,什么大专凭文?不是喝酒的大专凭文吧? 那天马骏的举止言行都不太正常,他路过台球桌旁边,看见祝天祥他们在打台球,就站住了,看他们打球。马骏的台球打得不错,祝天祥这样的⽔平他看不上眼,看不上眼就在鼻孔里发出轻蔑的声音。祝天祥是海鲜城的老客人了,跟马骏很 ![]() 马骏在晚市来临之前去了一趟蒋碧丽家。去蒋家⼲什么?你怎么也猜不到,他是去搬蒋碧丽的如意发财酒了。蒋碧丽不在家,她⺟亲和弟弟在家,都是对马骏抱有成见的人,摆出两张冷脸说,马帅不在,你来⼲什么?马骏说,我来搬她的酒。马骏就是习惯 ![]() ![]() 马骏扛着那箱子酒回到海鲜城,表弟严厉地看着他,他说,大头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这里做生意,不做好人好事。马骏只管把如意发财酒一瓶瓶地放在陈列架上,他说,你只管赚你的钱,让你一瓶赚八十块!表弟说,我就知道你会胡来,我这里讲信誉,这种酒不能拿给客人喝。马骏说,你懂什么好酒什么坏酒,喝下去不死人的都是好酒。你忙你的去,这里有我。表弟当时确实很忙,他不再和马骏费口⾆,对楼下的领班说,等会儿全部撤下来!看也不看马骏就跑上楼,忙他的事情去了。 马骏这人很要面子,这我们人家都清楚不过。表弟当众拆他的台,他一定要下这个台阶,具体来说你表弟不让喝这个酒,那他马骏今天无论怎样,这种酒是喝定了。 楼下的领班后来向总经理反映,他把那些来历不明的酒撤下了陈列架。马骏威胁要打他。后来没打是祝天祥他们在楼上叫马骏去陪酒,马骏就抱着那箱子酒上楼去了,此事与他不相⼲。这也是事实,那天与马骏一起喝如意发财酒的祝天祥也说,马骏是自己抱着那箱酒进⽩云厅的,他那天有点反常,一进来就说,今天一醉方休,谁要是醒着出门谁就不是人养的。 ⽩云厅就是马骏他们那天出事的现场。喝酒的有四个客人,做盗版书发了财的祝天祥,卖五金阀门的小王,开出租的小狗,还有小狗的一个朋友。祝天祥对酒是讲究的,他打量了一眼马骏手里的酒,说,这什么东西,不喝这个,还是喝五粮 ![]() ![]() ![]() ![]() 马骏站在一张椅子上,他的脸⾊看上去有点灰⽩,估计与如意发财酒的品质有关。马骏这时也意识到酒是喝不下去了,他对祝天祥说,你们只管走,今天我买单。几个保安有点犹豫,不敢上前拉扯马骏,他们对马骏说,你是喝多了,出去清醒清醒吧。他们这么说着,看了看表弟总经理,意思是怎么办,下不了手啊。表弟脸上是气极生悲的表情,他指着马骏,说,马骏,我们亲戚一场,明天开始谁也别认识谁了,你自己走吧。马骏站在椅子上冲着表弟吼,走就走,你以为我马骏要靠你吃饭?马骏这么吼着,猛地发现自己是站在椅子上,多少有点滑稽,就跳下来,说,现在不走,我还得喝,你们走,走,都给我滚开。 表弟了解马骏,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他默许了马骏,带着祝天祥他们离开了⽩云厅,祝天祥说表弟领他们走进牡丹厅的时候说的话,准确地概括了马骏的现状,他说,扶不起的刘阿斗呀! 后来就出了这么件举世无双的事,陪酒员马骏一个人在⽩云厅喝酒,喝得愤怒,也喝得悲伤,他喝的就是后来知名度很⾼的如意发财酒。中途表弟推门看了看,看他没有恢复正常,没说话就走了。小环姑娘也推门看了看,她的眼神中充満了对这件怪事的疑虑。马骏向小环招手,小环不敢进去,站在门口说,马大哥你不能这样呀,你这是自毁前程。马骏仍然招手,还对自己的品德做了一番多余的表⽩,他说,你进来,我又不強奷你,我马骏从来不強奷女人。小环姑娘听他说话不中听了,掉头就走。前面说到小环姑娘与马骏本来隐蔵着什么故事的,马骏这么一闹人家姑娘也看透了马骏的实真面目,他们两个也发展不出什么感情了。而且我们要说清楚的是,那是小环姑娘最后一次看见马骏。谁想看他们的爱情故事,死了这条心。 马骏作为陪酒员最后的客人是他自己,这期间他的工作情况没有证人,我们无法描述。他在⽩云厅一共逗留了三个小时,除了上述两人推门看看,这三个小时是一段遗憾的空⽩。大家知道马骏喝酒是工作,所以他平时都把当天的酒量记录在员工卡上,八两就是八两,一斤就写一斤,但马骏那天没有记录他的工作量,这说明他还是有廉聇的,马骏摇晃着离开海鲜城后,人们通过地上桌上的空酒瓶统计出马骏的工作量,半斤装的空瓶,计有五个,说明已经超过二斤,是一个新的记录,可惜是在那种情况下喝出来的,记录便无效。 据海鲜城的一些员工反映,马骏离开的时间大约在夜里十点钟,马骏还对一个厨师说,这酒有点上头。他们看见马骏站在海鲜城门口拦出租车,有辆出租已经停在他⾝边了,但马骏恰好吐了起来,那狡猾的司机一见这架势就逃了,他们看见马骏向出租车做了一个毫无作用的手势,然后他就沿着人行道向前走,这一走就从同事们的视线里消失了,这些人当时还指着他的背影讥笑不止呢,他们不知道他们将永远失去饮酒界的传奇人物,马骏。 马骏为什么在那天夜里坚持着走到蒋碧丽家呢?这对我们香椿树街人来说是一道智力测试题。现在我们知道所谓的如意发财酒是用工业酒精兑制的了,善良的人们都推测马骏意识到酒有问题,说他是去告诉蒋碧丽这个消息,让她不要见钱眼开,去推销这种害人的酒。但事实不是这样,抛开我们常有的放马后炮的习惯,我们必须对蒋碧丽的证词洗耳恭听,蒋碧丽这女人虽然平时说话有夸张浪费的⽑病,但在这件事情上她不敢,她说什么事实就是什么。 蒋碧丽听到敲门声时正在为马帅洗袜子,她每逢周末把马帅接回家,让他体会⺟亲的细心,对比出马骏的不负责任——这不去说它,蒋碧丽打开门看见马骏靠在墙上,嘴里噴出一股冲鼻的酒味。蒋碧丽没有注意马骏青灰⾊的面⾊,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呼昅当时已经非常急促,蒋碧丽快人快语,嚷嚷道,你走错家门了,滚回去。蒋碧丽始终不好意思把她的误会诉诸众人,她以为马骏是要重修旧好,又是替她推销酒,又是登门大献殷勤,蒋碧丽不吃这一套,她砰地把门一撞,觉得门被卡住了,再一看是马骏的手指头在作怪,蒋碧丽把他的手指扒开,正要再次关门的时候想起了两个问题,其一,他的手指被这么一夹,怎么吭都不吭一声?其二,他去推销如意发财酒,有没有什么结果?蒋碧丽于是重新打开门,她说,你今天灌了多少⻩汤?蒋碧丽没有提到钱,这是她后来一直庆幸的,为什么?告诉你你也别皱眉头,不是蒋碧丽不爱提钱,是马骏突然扬起手打了蒋碧丽一个巴掌,一个最后的巴掌。蒋碧丽听见他用一种浑浊的声音骂她,没脑子的蠢货,你推销的是什么烂酒,尽往头上跑!蒋碧丽没来得及反击,并不是她变成一个逆来顺受的女 ![]() 当时蒋碧丽对如意发财酒的毒 ![]() 蒋碧丽姐弟把马骏抬到医院的时候看见祝天祥被人搀扶着进了急诊室,她忙里偷闲四处观察了一遍,意外地发现她的 ![]() ![]() ![]() 惊动我们香椿树街的照例不是报纸上的关于毒酒的新闻,是我们生活中的两个 ![]() ![]() ![]() 马恒大赶到医院正逢马骏短暂的神志清醒的时间,马恒大是个盲人,看不见死神的大手已经按在儿子脸上,儿子的脸上是一片回光返照的绯红,马恒大不顾自己年迈体衰,一盲 ![]() 马恒大坐在马骏的 ![]() ![]() ![]() 马骏的声音含混不清,但急诊室里的人们都竖着耳朵听,他说,爸爸我喝坏了。我要死了。不骗你,真的要死了。 马恒大这时也安静了,盲人的表情有时不能反映他的心情,人们只是看到他握着儿子的手,那只手一直在颤抖。人们还看到他的枯涸的眼睛里,滚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爸爸,我答应你,再也不喝了。马骏的嘴角上浮现出一丝模糊的笑意,不喝了。反正,我,要死了。 马恒大用手背抹了抹脸,他说,大头,你不要破罐子破摔,这次喝成这样,也不都是你的责任,买个教训,以后不喝就行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呢。 马骏痛苦地摇着头,他说,不喝了。上西天了,没酒喝了。 马恒大的手放在儿子的脸上,放了一会儿又松开,他说,大头你能 ![]() ![]() 马骏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他⽗亲,他仍然在头摇,爸爸,爸爸,⽩忙一场,马骏说,爸爸,来不及了。我要死了。爸爸你来不及了。马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急诊室里的人们注意到马骏最后的笑容,马骏最后的笑容看上去有点淘气,同时也非常疲惫,他的手在空中抓了一下,抓到了⽗亲的手,马骏说,我看见妈妈了,妈妈拉着板车来接我了,她急着让我去伺奉她了。这回我是死定了,可是我死不瞑目,爸爸,我,求你一件事。 一件什么事?急诊室里所有人都对这件事感到好奇,即使是毒酒案的另一个受害人祝天祥也努力地从昏 ![]() 马恒大老泪纵横,他说,是马帅的事吧,马帅你放心,我给他存了一笔钱了,他是马家的独苗,我怎么会让他受苦。 马骏表达着他最后的愿望,虽然断断续续的,但祝天祥他们还是听明⽩了,马骏说,爸爸,不是马帅,是你。 是马恒大?是马恒大什么事?祝天祥他们猜多半是马骏放心不下这个盲人⽗亲以后的生活,谁都承认马骏是香椿树街最孝的孝子。他们看马恒大的反应,瞎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瞎子的嘴 ![]() 但马骏的遗愿出乎人们预料,他们听清了马骏的声音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马骏说,爸爸,从小到大,挨了你那么多巴掌,我要打你,一巴掌,打回你,一巴掌。 马恒大沉默了一分钟,他的眼泪像一条小溪似的从废弃的眼睛里流出来,让人怀疑那么多的眼泪会不会让他重见光明。一分钟的沉默以后马恒大遂了旁观者的心愿,当然主要是答应儿子的请求,他哽咽了一声,说,公平,公平,我也有打错的时候。大头,你打回一巴掌吧。 然后急诊室里响起了一阵奇妙的沙沙声,那是人们纷纷调整坐姿躺姿以便观望的声音。他们看见马骏,五大三耝的一条汉子,垂死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稚气的笑容,他说,爸爸,我真的,真的,要打了。祝天祥他们看见马骏困难地举起他的右手他的手上还挂着吊针,祝天祥忍不住提醒他,马骏用左手!但马骏已经听不进别人的合理化建议了,马骏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下,就像是一个吓唬人的假动作,他说,不能打,你是我爸爸。然后祝天祥他们看见马骏的笑容突然枯萎了,马骏的手落在肮脏的被褥上,发出轻微的反弹声,马骏,马恒大的儿子,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他一生的梦想,这让祝天祥他们感到失望,也让我们香椿树街人对马骏的一生作出了另外一种世俗的评价。 让我们惊讶的还是马恒大,马恒大在儿子马骏成为东城毒酒案的第一死亡者之后,并没有想到追究毒酒的来源,追究制造毒酒者的刑事责任,他只是一味地呼天抢地,过度的悲恸使马恒大老人失去了理智,他突然爬到了儿子的 ![]() |
上一章 苏童中短篇小说选 下一章 ( → ) |
苏童中短篇小说选免费阅读是由网友共享获取,是作者苏童不遗余力撰写的一部情节声情并茂的佳作,苏童中短篇小说选小说网为您提供小说苏童中短篇小说选免费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