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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赤地之恋 作者:张爱玲 | 书号:39167 时间:2017/9/5 字数:2158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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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万人参加五一节大行游,锣鼓喧天,军乐队铜乐队吹吹打打。马路上断绝![]() 行游的队伍停下来了,因为前面在那里耍龙灯。其实也并不是灯,只是一个布制的龙⾝,店员们新学着耍弄,像京戏票友拙劣地舞动飘带。远远望过去,只看见许多黑庒庒的人头上涌现一个蚯蚓式的⽩布圆筒,在空中一上一下。舞了一会,⽩布圆筒扯直了,暂时休息一下,那边一个淡青⾊的布筒又蚯蚓式地波动起来。 刘荃站在队伍里,无聊地望着路边的羊群。他很想摸抚它们,搔搔它们颔下含黯的鬈⽑。 马路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小孩子忽然在一只羊面前蹲了下来,在它颔下捞一把了。 刘荃很意外地⾼兴起来。“可见是『人同此心』,”他想。 那孩子蹲在那里对着羊的脸望着。“羊妈妈!”他突然叫了一声,把声音庒得很扁,像羊的叫声。“羊妈妈!” 那只羊淡然漠地着了他眼“咩!”了一声,随即掉过头去。 队伍又开始向前移动。刘荃和机关里的一个通讯员一同推着一辆囚车,囚车里是孔同志扮的杜鲁门。另一辆囚车是张励扮的反⾰命。乐队的调子一变,杜鲁门与反⾰命从槛车里冲了出来,戴着大巨的彩⾊面具跳跳踪踪,像西蔵的“跳神”仪式。 各种卖吃食的小贩都挽着篮子,在行游的队伍里穿来穿去,轻声吆喝着,兜售油条、⿇花、⿇球、 ![]() 行游者为了经济起见,大都是预先备下了早午餐两,揣在口袋里带着面包、冷馒头、山东千层大饼、⽩煮 ![]() ![]() “国中人反正无论做一件什么事,结果总是变成大家吃一顿,”刘荃想:“即使是像今天这样,大家都认为是苦役,也还是带着些野餐 ![]() 然而无论怎样善于苦中作乐,从早上走到中午,中午走到下午,面前依旧长途漫漫,也就撑不住这口气了。 “我不行了,老陈,痔疮要发了!”刘荃听见他前面的一个店员在呻昑着:“早上三四点钟起来了,天还墨黑,就从家里出来──电车还没出厂,只可走──走到公司去集合。你算算看有多少路!家里住在提篮桥──⾜⾜穿过半个海上!” “我也不懂,要那么早集合⼲什么?”那老陈说:“排着队站在那里,一等等了三个钟头才出发。下次带张小板凳来坐坐。” “ ![]() “谁说不是呢,连件雨⾐都不好带。拿在手里累死了,穿上⾝上闷死了。这天气也说不定的,出起大太 ![]() “雨是一定要下的。哪一次行游不下雨?” 这是一个老笑话了,说自从共产 ![]() ![]() ![]() 老陈没敢接口。老陈⾼⾼举着竹竿,竿顶缀着一只银纸机飞。他那患痔疮的同事也擎着 ![]() 担任舞狮的一个学徒把那纸扎的青⾊狮子背在背上,疲乏地埋着头前走。那狮子完全直立了起来, ![]() 人们手里举着的红绿纸旗渐渐东倒西歪,如同大风吹折了的芦苇。大家一步拖一步,时而向地下吐口痰,像大出丧的行列里雇来的乞丐。 萧萧地下起雨来了。刘荃看见老陈与他那同事互相望了一眼,脸上同时泛起了苦笑。虽然是苦笑,也仍然带有一种満意的神情。 刘荃看到那笑容却有些憎恶,他觉得那是阿Q式的満⾜。 前面三叉路口有一个慰劳站,在那里大声喊着:“向大兴公司的同志们致敬!大兴公司的同志们。加油呀!向大兴公司的同志们致敬!” 大兴公司的职工们微窘地苦笑着。雨越下越大了。红绿纸旗只剩下了一些光杆,一 ![]() ![]() ![]() 队伍继续前进。一个撑着大黑洋伞站在街沿上看着热闹的女人忽然走上前来“喂”了一声,把一件旧雨⾐向老陈手里一塞。 “咦?陈家嫂嫂给老陈送了雨⾐来!”职工的队伍里腾起一阵哗笑。 “嗳,老陈,你太太真心疼你呀!你看,下这样大的雨还等在这里,怕你淋了雨受凉!” “有孟姜女送寒⾐,就有陈师⺟送雨⾐!” 大家七嘴八⾆取笑他,老陈涨红了脸说;“门人家老夫老 ![]() 他把竹竿挟在胁下,腾出两只手来,一头走一头扣雨⾐的钮子。黑洋伞已经走开了,行游的队伍已经走过了十几家门面,同事们也已经停止打趣他了,老陈却还在那里红着脸分辩:“我们是一点感情也没有的。回去从来一句话也不说的。”又打了个哈哈,说:“哪是什么心疼我──怕我伤了风过给小孩子们,那还差不多!” 没有人接口。大家都是又冷又 ![]() “吃什么⾖腐!”老陈还在那里脸红红地议抗着。他显然十分得意,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 刘荃跟在他们后面走着,把这一幕看得很清楚。这些人都是在时代的轮齿 ![]() 前面的队伍转了弯。他远远看见前面火炬的行列在寒雨中行进,火炬头上的⻩红⾊的火⾆头缩得很小,在雨中流窜着,舐着那灰⾊的空⽩的天,像狗⾆头惘惘舐着空碟子,有一下没一下。 刘荃大概是因为工作过度,那天淋着雨行游回来,就患感冒躺下了,热度久久不退。他们这机关里的人生了病,都是包在一家市立医院里诊治。刘荃到医院里去了一次,医生说有肺病嫌疑,叫他明天再来透视一下。 青年生学与⼲部患肺病的本来非常多,由于生活太苦。“个个⼲部⾝上都生臭虫,就称臭虫为『⾰命虫』──那么肺痨菌应当叫『解放菌』,”刘荃曾经这样想着。终于轮到自己头上了。 那医院的门诊非常挤,早晨七点钟就得去排班挂号,站在那里等着,下午二时起诊,轮到刘荃看了病出来,天都黑了。走到枫林桥那里搭共公汽车,车站上还有两个妇人站在那里等着,一老一少,刘荃觉得她们似乎有点眼 ![]() 这地段相当荒凉,桥边只有一盏黯淡的街灯,照着那灰⽩⾊的广阔的桥⾝,此外什么都看不见,连桥下的⽔都看不见。 刘荃忽然听见一阵息息率率啜泣的声音。是那妇少。 “郑太太,快不要这样,”那老妇人在旁边劝着。 “卢太太,你说他说的这种话叫人听了难受不难受,”那年轻的女人一面哭一面说:“今天又在那里说『我不中用了,丢下你们怎么办,真得饿死!你无论如何要答应我,马上就嫁人,孩子一个也别留下,统统献给家国。』”她在呜咽中忽然发出一声笑声来。“我没好说的──这么点大,献给家国,家国要吗?真不要了!非得要等你把他们养活大了,哼,那时候一声说要,你不给可也不成!” 那老妇人起初没有作声,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却意外地強硬刺耳:“可不是吗?要等到十六七,十七八,中学毕业──那岁数的孩子,正是最傻的时候,真肯卖命,送了命都不哼一声!就是这时候最有用!我这孩子不就是这样,去年参了⼲,吃不了那苦,害了场大病,一生病马上给送回来了。嗳,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当当也得给他请医生吃药,好好的调养。后来总算好了,天天吃 ![]() ![]() 他们三个人只是三条黑影,映在那大桥的灰⽩⾊的驼峰上?刘荃稍稍走远了几步。很奇异地,他的第一个感觉仅只是:“海上人真是──还一点也不知道害怕!大概一直对他们还算是特别宽容。在乡下或是别的城市里就绝对不敢这样 ![]() “非得 ![]() “不要难过了,郑太太,生病的人说的话怎么能当真?”那老妇人劝着别人,自己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她一只手提着食篮,一只手挽着⽪包,提着食篮的手又抬起来擦眼泪,那空的洋磁屉子往旁边一侧,滑了出来,豁朗一声响。她低着头整理那食篮。“唉,好了倒又要走了!”她说。 洋磁屉子又豁朗一声滑了出来。 “我也和这老妇人的儿子一样,”刘荃想:“我们是幸运的,家国『要』我们。现在全国中这样无家的青年总不止几千万,都是把全生命献给府政的。国中是什么都缺,只有生命是廉价的。廉价的东西也的确是不经用,”他悲愤地想:“许多人都是很快地就生了肺病,马上给扔到垃圾堆上去。” 明天他再到臋院里去透视,就可以知道他的命运。 共公汽车终于轰隆轰隆驰来了,摇摇晃晃载着一车的灯光。刘荃挤进那昏⻩的灯下的车厢,方才觉得他又回到了人间。刚才那黑暗中的灰⽩的桥边,那两个妇人呜咽的声音,实在不像人境。 车上非常挤。现在一般人每天回家的时候都延迟了,工时延长,下班后还要学习,所以每天共公汽车要拥挤到八九点钟,才渐渐空下来。 那桥边的两个妇人正挤在刘荃旁边。那妇少眼睛红红地向前面直视着。那五十来岁的妇人脸上倒还薄施脂粉,嘴角浮着习惯的微笑,只是眼镜玻璃的下缘汪着一抹泪痕。她们在车上一直没有 ![]() 那洋磁食篮的边上⻩⻩的腻満了 ![]() “嗳──嗳──”老妇人生气地说,急忙托住了那滑出来的洋磁屉子。 卖票的油嘴滑⾆在人丛中沙着嗓子喊叫:“哔,大家往里轧轧!都挤在门口⼲什么?里面又没有老虎吃了你!──嗳,请进去,请进去,客堂里坐坐!” 有人嗤嗤地笑了。但是大多数人都不理会,只是攀着车杠站着打盹,把车票衔在嘴里。疲乏的苍⻩的脸,玫瑰红的狭长的车票从嘴里挂下来,像缢鬼的⾆头。 第二天!刘荃又是早晨七点钟就到医院里去排班。 內科病人排成一条长龙,在那暗绿粉墙的广大的候诊室里折来折去,转了好几个弯,一直排到道甬里。到了中午,排班的人有些就有家属来替换他们出去吃饭。 下午的门诊终于开始了。 刘荃忽然看见解放⽇报的戈珊匆匆地挤了进来,笔直地朝着诊室的门挤过去。 难道她有优先权?太不主民了 “怎么这时候才来?”一个排队的年轻人叫了起来。“我等得急死了,眼看着就要轮到了。” “你看我把时间扣得多准,不早不迟,刚巧这时候来,”戈珊笑着说。她挟着一只深⻩⾊硬纸大信封,里面像是装着X光照片。大概她也是肺病。 那青年生着一张⽩净的小方脸,肥厚的小小的口与鼻,永远攒着眉。刘荃记得刚才一直看见他焦急地向外面张望着。他也可能是报馆里的工役,一早到医院里来代替她排班。现在大家一律穿著解放装,也看不出他是什么⾝份与行业。 但是他掳起袖管来,却露出腕上戴的一只游泳表,一个工友是买不起的。“你看你看,都快三点了!”他把表送到她脸跟前,带笑抱怨着:“人家好容易请了半天假。下午还又要迟到──” “谁叫你来的,叫个工友来不是一样?” “老妈子们懂得什么;待会儿排班排错了,排到组织疗法那儿去,或是外科、产科,不是害你⽩跑一趟!” 她噗嗤一笑。“你倒是不会排错到产科那儿!排错了自会有人把你赶出来!” 旁边的人哄然笑了起来。那青年脸⾊微有些发红,也跟着笑。 “得了得了,还不快走!”她不经意地把那⻩纸大封套像赶苍蝇似地拂了两拂,把他赶开了,她自己站到他的位置上。 刘荃虽然排在她后面,隔得很远,那队伍却是曲曲折折的,他就站在他们附近。戈珊一扭过头来,刚巧看见了他。“咦,刘同志!好久不见了!”她立刻跑过来握手。“我正找你呢,打电话给你打不到──” “哦,对不起,我这两天请了病假。” “怎么病了?不严重吧?” “没什么,有点热度。” 戈珊一跑开,那青年只好又站到她的位置上去。他不耐烦起来了。“嗳,戈珊,我真得走了!”他向这边嚷着。 “戈同志找我有什么事吗?”刘荃连忙问。 她把声音低了一低。“现在计画着要编几本小册子。最好能够突击一下。” “哦。” “你今天待会儿上报馆来一趟。我七点钟以后总在那儿的。” 她向他点了个头,随即回到她的岗位上。那青年现在可以脫⾝了,倒又站在旁边不走。“问得仔细一点,”他嘱咐着,仿佛怕医生诊断得不够详细。 戈珊只管把那大信封当扇子搧着,像是没听见他说话。然后她转过脸来,仿佛忽然看见了他,立刻把眉⽑一皱,眼睛一瞪。“还不走!” 那青年忙在人丛中挤了出去。 刘荃看他们这神气,显然关系不同寻常。这青年男子却不像一个⼲部,而像一个普通的薪⽔阶级的人。当然也可能是被戈珊特别垂青的一个新⼲部。以她的资历与地位,也许也够得上像丁玲那样蓄有一个小爱人。 诊室的门呀的一声推开了,一个病人挣扎着往外挤。轮到戈珊进去了。 几分钟后,戈珊又匆匆地扣着 ![]() ![]() ![]() ![]() ![]() 她别过⾝来,把她那⻩⾊大信封略略向他扬了一扬,作为打招呼,然后就在人丛中不见了。 替戈珊排队的那青年从医院里出来,叫了一辆三轮车,赶到他服务的中纺公司。他一走进办公室,近门一张写字台上的一个会计马浩然就嚷了起来。 “陆忠豪来了!──嗳,你这位老兄,你倒写意的!今天大家帮着清点布匹,累得 ![]() 陆志豪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同事徐子桐便在旁边代他解释:“人家是正事,陪他令堂太太上医院去看病。” 大家玩笑惯了的,陆志豪一时放不下脸来,只骂了声“别胡说!”搥了他一拳。 一个红帮裁 ![]() ![]() 马浩然也还没有付钱,掏出⽪夹子来,嘴里不断地抱怨着:“这趟真冤枉,都是为了行游,关照下来叫大家都穿新解放装──后来不是说,京北都是穿了西装行游!早晓得这样,庒箱底还有两套旧西装,也好拿出来派派用场!” “你知道京北为什么改变了政策?”那徐子桐是“天文地理无所不晓”的,立刻把肩膀一耸,头往前一伸,凑上来轻声说:“都是上次苏联作家爱伦堡到国中来,参观大行游,看见行游的人统统穿著解放装,就问旁边的译员:『这些人都是⼲部吗?』译员说:『不,是老百姓。』爱伦堡说:『老百姓应当穿老百姓的⾐裳,太整齐划一了反而不好,像 ![]() “唉,早晓得──”马浩然一面咕噜着,一面数出一叠钞票来递给那裁 ![]() “嗳,老马,跟你商量,”陆志豪嘻⽪笑脸把手臂圈在他肩上。“这两天有一笔急用,你通融个十万八万的,月底发薪一定奉还。” 马浩然忙摇着头把⽪夹子揣了起来,笑着在口袋上拍了拍。“这点钱借给了你,家里开不出伙食了!” “何至于?发了薪才几天?” “哪,你不信,算给你听:按月的抗美援朝捐献──这也是你老兄指名向我挑战;主民挑战,我也只好主民应战,每月认捐一百个单位,一直到把美帝赶出了朝鲜为止。” “对不起对不起,”志豪笑着说:“这回还是要请你帮帮忙,帮帮忙──” “哪,一共剩下一百五十个单位,领了薪⽔走出这间屋子,民人 行银就在过道里摆着小摊子,等着接受存款──算准了我们是哪一天发薪⽔。” “现在真是无孔不⼊,”徐子桐也岔了进来。摇着头叹息着说:“民人 行银在电影院门口也摆着摊子,专门昅收存款。这还不够,你看见没有,那种卖糖人儿卖吊袜带的玻璃柜二把手小车,也让民人 行银租了去当作活动柜台──推着満街跑。” 志豪半天揷不上嘴去,只得搭讪着走开了。徐子桐悄悄地把肘弯推了推马浩然。“老马,你也是的──『财不露⽩』,明晓得他这两天逢人就借钱,见了他逃跑还来不及,你倒大把的钞票拿出来馋他!” 马浩然皱着眉说:“我就不懂,他有什么大漏洞,拖了这么一庇股的债!” “还不是为了女人!” “为个把女人,又何至于闹得这样焦头烂额。现在海上滩上,什么都不便宜,就是女人便宜。” “你不知道,他这位对象,提起此马来头大──”徐子桐急忙住了口,回过头去四面张望了一下。 “什么大来头?最出名的 ![]() “嗳,你不知道,他这位未婚 ![]() ![]() 马浩然有点将信将疑。“他们组织上不是管照顾么?怎么堂堂解放⽇报的编辑,生了病都不给医?” “舶来品的针药该多贵呀。靠组织上给治,顶多来个什么『睡眠治疗法』、『运动治疗法』,指望不药自愈。” 马浩然闭着嘴吁了口气。“想必总是非常砾亮了,”他终于说。 “那当然了。不过听说脾气 ![]() “小陆这人也真傻。太不值得了。” “我说他就像那些信佛的人『请经』一样,把半部马列主义请到家里去供着。” 马浩然不住地头摇。“太不上算了!” 徐子桐却点头摇脑地微笑着。“据我所知,也并不完全是不上算。” 马浩然倒是一听就明⽩了,也向他作会心的微笑。 志豪看他们俩鬼鬼祟祟挤眉弄眼的神气,也猜着一定是议论他。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实在有点坐不住,看看表已经快六点了,今天索 ![]() 他站了起来,去拿他的上⾐。这两天天气乍暖,大家在室內都穿著衬衫,把上⾐挂在墙上的一只⾐钩上。重重叠叠一件件蓝灰⾊的列宁服,完全一式一样,无法辨认。他把手在一只⾐袋外面捏了捏,听见一包香烟的纸壳微微发出响声,掏出来一看着,并不是他菗的那种牌子。连摸了几只口袋,才找到一条蓝⽩格子大手帕,是他自己的,当然那件上装也是他的了。偶尔一回头,却看见一屋子人都向他望着。他不由得涨红了脸。 “不摸口袋,简直不知道哪一件是自己的,”他一面把⾐服拿下来,穿上⾝去,一面喃喃地说着。 没有人接口,大家都又低下头去办公,但是似乎对他的行动仍旧很注意。志豪觉得他无形中受了很大的侮辱。他默默地走了出去。 到了家,他⺟亲听见他回来了,在楼下起坐间里喊了一声:“今天回来得早!”他唔了一声,怕她唤住他说话,改作两级楼梯一跨,三脚两步上了楼。 戈珊在灯下坐着,把一只小电筒拆开来装⼲电,像是正预备出去。 志豪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刚才医生怎么说?”他问。 “还不是那一套。”她把电筒一扳,对着外面的 ![]() ![]() 他觉得她已经跟着这道光出去了。“又要出去了!”他用嘴 ![]() “⽩吃了,⽩打了,你心疼了。”她把电筒的光收了回来,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扫 ![]() “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噢,我说错了,你不是心疼钱,是心疼我,是不是?──少⾁⿇些!” 她突然用力把他一推,沙发旁边的一盏台灯被撞翻了跌下地去,啂⻩⾊⽔浪纹玻璃灯罩砸得粉碎。 “这是⼲什么?”志豪大声说。戈珊索 ![]() “志豪!”他⺟亲在楼底下喊着,似乎有些惊慌起来。“志豪!” 戈珊又抓起一只厚玻璃烟缸,对准了穿⾐镜掷去。“倒要看你心疼不心疼!”她说。 志豪走到洋台上去站着,靠在铁阑⼲上望着下面的小院子。 戈珊把电筒揣在口袋里,走到那有裂纹的大镜子前面掠了掠头发,把 ![]() 她下楼,陆老太太上楼,正在楼梯口遇见了。 “怎么了?”陆老太太微笑着问。“吓我一跳,听见唏玲晃朗响。” “是我砸碎了两只碗,”戈珊笑着说。 “哟!让李妈来扫出去吧,在屋子里穿著拖鞋,别踩在碎磁上。”随即叫了声“李妈!”又说:“戈姐小不吃饭出去?就要开饭了!” 陆老太太见了面总是客客气气,但是她对于戈珊搬进来住是非常反对的,认为这样的人“惹不起”等于引狼⼊室。然而反对无效,儿子也有这样大了,管不住了,又赶着这婚姻自主的年头儿,对方又是个共产 ![]() ![]() 她这种心理,戈珊非常明了,并且就连志豪也不免有类似的思想。人类是奇异的动物;即使是最隐秘最真挚的感情里,有时候也会夹杂着一些势利的成分,在志豪的眼中看来,她是这城市的服征者,是统治阶级的一员,是神秘英勇浪漫的女斗士。他不免有一种攀龙附凤的感觉。而最使她感到难堪的是:事实上她绝对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重要。她的政治生命不过到此为止了,她自己知道。过去她为了 ![]() 她总告诉自己她并不是不爱志豪。不过她实在讨厌他那种婆婆妈妈的温情。永远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认为于她的健康有碍。她需要的是一种能够毁灭她的蚀骨的 ![]() ![]() ![]() 她是这弄堂里唯一的一个“夜归人”隔邻都听见她每天深夜回来揿铃,叫门。今天却回来得特别早,还不到十一点钟。 而且不是一个人回来。她约了刘荃到报馆里谈话,商量着编写一些抗美援朝的小册子,第一本暂名“美帝侵华史”把近百年国中历史上一切不幸事件都归罪于国美。 “美帝的爪牙是隐蔵着的,不像德⽇帝国主义那样的显露,”戈珊解释着。 他们费了很多的时间商讨怎样证明国美是德⽇的幕后主使人。戈珊那里有一本书可供参考,但是刚才从家里吵了一架出来,匆忙中忘了带出来,所以这时候叫刘荃跟着她回去拿。 “你住在你们宿舍里么?”刘荃问。 “不,我住在亲戚家里。” 刘荃也没有再问下去。所有工作上接触到的同志们的底细,都不应当多打听,那是触犯纪律的。但是刘荃不免在心里忖量着,她所谓亲戚是否就是今天医院里的那个青年。他觉得很有趣。今天他在医院里透视过了,肺部完全健康,所以突然感到轻松起来,仿佛⽩拾到了几十年的光 ![]() ![]() 戈珊这家亲戚住的是半西式弄堂房子,由后门进出。有一个女佣来开门。戈珊领着他进去,一同上楼,一面听见楼下房间里一个老妇人⾼声间:“李妈,是谁呀?” “是戈姐小,”那女佣回答。 称戈姐小而不称同志,可见是一个标准小资产阶级家庭,刘荃心里想。楼下的穿堂里放着一只旧式的⾐帽架,两边的房门都开着, ![]() 戈珊一听见志豪的屋子里开着无线电,就知道他算是负气,不在楼上等着她。那乐声越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越使她觉得讨厌。 到了楼上的房间里,戈珊把电灯一开,看着地板上的碎磁盘倒是都已经扫⼲净了。她让刘荃坐下,把那本书找了出来递给他。 “你先大略地看一遍吧,有什么疑问,可以现在就提出来,大家研究研究。” 她掏出香烟来敬了他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烟,向一张沙发椅上一坐,⾝子直溜下去,像是疲倦到极点,两只手揷在 ![]() 那女佣忽然出现在门口,但并不是送茶来。她咳嗽了一声,说:“戈姐小,听电话。” 戈珊一看她那尴尬的脸⾊,而且明明没有听见电话铃响咎,就猜着一定是志豪派了佣人来,借着听电话的名义把她叫到楼下去,好和她吵闹。她知道他一定觉得很刺 ![]() 当着刘荃,她自然不便说什么,只得站起⾝来走了出去,却随手把房门带上了,就在门外向李妈说;“不管是谁,你去替我回掉他,就说我这会儿办公呢,叫他明天再打来。” “我搞不清,您去跟少爷说一声吧,”那女佣嗫嚅着说:“是少爷叫您出来──” 戈珊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告诉你人家这会儿忙着呢,还尽着啰唆!给我回掉他就是了。” 这两天天气炎热,一关上了门,房间里就感到闷热,刘荃心里想她出去的时候带上门,大概一定是他们的电话就装在二楼的过道里,她不愿意让人家听见她说话。等到她进来的时候,仍旧随手关门,他却并没有注意到,因为这时候另有更可注意的事发生。她一进来就走到他旁边,在他的沙发扶手上坐下了,低下头来看他那本书看到了什么地方。这本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她那件列宁服里面似乎没穿衬衫,又少扣了一只钮子。从这角度过去,看得非常清楚那深V字形的⾐领里掩映着的两只⽩腻的圆球。那是 ![]() ![]() 他如果马上赧然站起来就走,他觉得未免太滑稽了。而且他也像一切天真的人一样,有一种好胜的心理,不愿意被人家知道他的天真。他要装出満不在乎的神气,仿佛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然后借一个借口,很自然地站起来告辞。 戈珊仿佛嫌坐得不稳,伸出一只手臂来搭在沙发背上,另一只手伸到刘荃前面来替他掀着书页。那本书渐渐地越写越不通了,莫名其妙,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刘荃的肩背上仿佛热烘烘地贴着两只灯泡。然后他忽然发现她掀书的那只手被他握住了。他听见她笑。她的笑声那样近,近得只是一阵暖热的鼻息,然而那声音听上去又像是异常遥远,像是云里雾里隐隐听见一种金属品的叮当。 她挣扎着不让他摸抚她的手臂,但是越是挣扎,接触越多,他甚至于可以分明地感觉到那两只啂头,像柔软的掀起的小嘴,钝钝地在他背上擦来擦去。 他突然阖起书站了起来说:“我得要走了。” “为什么突然要走了?”她微笑着望着他,搭在沙发背上的一只手臂折过来,把香烟送到嘴里去昅了一口,不经意地弹了弹⾝上的烟灰。 “回去太晚了,宿舍叫不开门。” 他检点刚才记的笔记,折叠起来夹在那本书里。有一张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到 ![]() 戈珊把他的帽子从桌上拿起来,顶在手指上呼呼地旋转着玩,也跟到 ![]() ![]() “为什么突然要走了?”她仍旧问。他觉得她在笑他。当然她知道他要走是因为冲动得太厉害。 他一次次地吻着戈珊的腮颊与耳朵,与肘弯里面。他自己觉得很奇怪,在这样的狂热里,仍旧有一部分的脑筋清醒得近于冷酪。他不吻她的嘴 ![]() ![]() “楼底下有人,”刘荃低声说:“看得见我们。” “去把屋里灯关了,不就看不见了?”他真的去关灯。 “你知道开关在哪儿吗?”戈珊一路笑着,也跟了进来。“别揿错了叫人铃。” “你就说得我那么胡涂。” 一片黑暗拍地打在脸上。 戈珊不知道在哪里。他几乎绊倒了一张椅子,终于在房门边上捉到了她。 然而这间房间里电灯一灭,简直像一个信号似的,立刻把楼下的志豪召唤了来。 有人在外面敲门。 “你看,一定是你刚才揿了铃,把佣人叫上来了!”戈珊吃吃地笑着。 “没有没有,我没有!” 敲门之外又霍霍地旋着门钮。幸而刚才电灯一灭,戈珊就去把钥匙转了一转,把门锁上了。 “什么事?”刘荃轻声问,心里却已经明⽩了一大半。“失火了?”他嘲笑地问。 “也许,”戈珊说。 “那是什么人?” “管他是谁!怎么,你害怕?” “我怕什么?” “不怕,那你老问⼲吗?” 蓬蓬蓬,更加狂疯地拍着门。 这样才够刺 ![]() 真正的危险是也没有的,她知道志豪的为人。小资产阶级的文明限制了他,他失去理 ![]() ![]() ![]() ![]() ![]() 此后刘荃没有再去找她。他告诉自己这仅只是一个偶然发生的事件,如同汽车肇事。但是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想到她。不一定想到她这人,而是单纯作为一个女人的⾁体。他对自己这种心理觉得惊讶、羞惭,但是也拿自己没有办法。 戈珊曾经打电话给他,说她搬了家,把她的新地址告诉了他,他也没有打算去。但是有一天终于还是去了。 戈珊在一家⽩俄咖啡馆背后赁了一间房间住着,那⽩⾊的房子后面架着个小楼梯,绿漆铁阑⼲,⽔泥梯级,一直通到她房门口,所以也可以说是独门独户。大概她也就是图它进出方便。 房间是 ![]() ![]() ![]() 刘荃每次菗空溜来一遍,永远是在上午或是午后两三点钟。戈珊这样⼲报馆工作的人是以昼作夜的,他来的时候她总是从 ![]() 一天到晚昏天黑地的鬼混着。想到⻩绢的时候,他觉得说不出来的惭愧,但是心里的矛盾太多了,不愿意想到的事情也太多。也就像“蚤多不庠,债多不愁”一样,⽇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这一天下午,他为了一点公事,到楼上赵楚的办公室里去,在房门上敲了两下。里面一只头摇电扇嗡嗡响着,他仿佛里面叫他进去,只是被风扇的声音盖没了。 他把门一堆,却怔住了,看见赵楚与周⽟宝夫妇俩郑重地握手。这赵楚生就一张⾚红的长方脸,耝浓的眉⽑,也说得上一貌堂堂,他微微躬着⾝,放出那最诚恳最热烈的笑容向他太太望去,⽟宝也浓浓地堆出一脸笑容,眼睛里 ![]() 刘荃急忙把房门轻而缓地掩上,没关上之前,听见⽟宝在说“再来一遍。” “来,拥抱一下,”赵楚说。 刘荃知道他们演习的是俄罗斯式的拥抱,很快地把两边面颊各吻一下,这是现在通行的际国友人间的仪节,讲究的是抱得要紧,吻得要快。难处就在谁先吻谁,不经预先约定,而又一味要快、快、快,很容易双方的动作起冲突,撞痛了脸和鼻子。在宾客众多的大场面里,大家蜂拥而上,一连换上一二十个人,都是刮辣松脆左颊一个响吻,右颊一个响吻,把头左一转右一转,真要转昏了。的确需要事先下一番苦功练习。刘荃并且听见说,共中最重视的就是酬应苏联友人的礼节,一点都错不得。中级以下的⼲部,稍有一点失仪的地方,当场就会吓得魂不附体,知道要受最严厉的处分。就连赵楚这样有军功的人也不是例外。想必他们夫妇总是要赴什么重要宴会,所以在这里私下演礼。 刘荃捏着一把汗走下楼去,心里想幸而没有被他们发觉。如果知道被他看见了,不一定马上当面发作,但是总有办法收拾他的。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没有一会工夫,忽然有个通讯员来叫他。 “周同志请你上去一趟。” 刘荃不觉皱眉,心里想到底还是被她发现了。他惴惴地走上楼去,来到⽟宝的办公室里,她却是一个人在那里,此外还有一个裁 ![]() ![]() ![]() “上司倒不一定吃醋,”刘荃心里想:“同事倒吃醋了。” 这一天他看见那裁 ![]() ![]() 那裁 ![]() ![]() ![]() 刘荃觉得替他照翻不大妥当,但是⽟宝一味追问,刘荃只得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又说:“这话毫无 ![]() ⽟宝却说:“听说京北她们是穿得非常讲究。应该的嘛──一天到晚有际国友人请客应酬,不然气派不够。现在民人生活改善了,大家穿得好些也是应当的,上级应当起带头作用。” 她把那件旗袍摊了开来,仔细翻来覆去看着。“际国友人尤其赞成织锦缎,”她说。 这是件黑缎子上面织出小小的金⾊花瓶,隔得不远不近,八四平八稳一只只一寸来⾼的金瓶。空处穿揷着一些金⾊云头,与短短的金⾊飘带,排列得很扳滞。但是就连刘荃这样外行的人看来,也觉得确是花样别致,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那裁 ![]() 裁 ![]() “好,好,你们都出去,我试⾐服,”⽟宝说。 她撵他们出去,那裁 ![]() “⼲吗带出去?这么一会儿工夫,搁在我屋里不放心呀?”⽟宝生气地嚷了起来。 那裁 ![]() 刘荃乘她那一撵,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黑⾊的背景上,小金瓶的图案…他常常想起它。 其实⽑主席的爱人在杭州定织几件⾐料,又算得了什么,究竟他们并没有像満清的皇帝制定一个“江南织造”的官衔,专司供应御用⾐料。他们这并不算怎样豪奢的享受,不过他想到他们这一点享受是无数国中青年的⾎换来的,他不由得痛心。 ⽟宝积极准备着参加的那宴会,就在这两天內。在宴会的次⽇,⽟宝又为了要出席一个会议,叫刘荃给她拟一篇演说稿。他拟好了给送上楼去,却老远就听见赖秀英的声音在⽟宝的办公室里,两人一会率率索索,一会又大说大笑的,似乎亲热异常。刘荃非常诧异,因为一向知道这两个人是⽔火不兼容的。 “真没瞧见过…” “还扭上去朗诵普希金…” “──进『破鞋』!” 老区称 ![]() ![]() “真不要脸!你看见她对那苏联专家那神气?”周⽟宝说:“净找着他闹!” 刘荃走了进去,⽟宝就接过那篇演说稿来看。赖秀英还在旁边说:“她自己也灌了不少伏特加。” 刘荃一离开那间房,又听见赖秀英带笑⾼声说:“是他们社长说的:『我们的戈珊同志不会说俄文哪?──人家眼睛会说世界语!』” “还他妈的怪得意的呢!”周⽟宝说。 刘荃怔了一怔,心里想原来是说戈珊。“他们社长”总是解放⽇报的社长了。 他虽然明知道戈珊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听见这些话,不免总觉得有点刺 ![]() 已经快到她上报馆的时候了,她还没有起 ![]() “酒醒了没有?”刘荃微笑着说,在 ![]() “也没喝多少。”她咳嗽得很厉害。“你消息倒灵通,怎么知道的?” “那苏联专家告诉我的。” 戈珊稍稍呆了一呆,随即笑了起来。“别胡说八道了!” “怎么?就不许我认识个把苏联专家?” 戈珊恨恨地横了他一眼。 “我不懂世界语,”刘荃笑着说。 “什么?” “世界语我没学过,你用眼睛对我说话是⽩说了。” 戈珊探⾝过来打他,用力过猛,往斜里一裁,倒在他的⾝上格格地笑。“你这家伙真可恶,越学越坏了!” “跟谁学的?” 戈珊嗤嗤地笑着。“我知道你是跟谁学的?”她把头枕在他膝盖上,仰着脸望着他,伸手抚弄着他的面颊。 他扳开了她的手。 戈珊知道他心里仍旧感到不痛快,就撅起了嘴说:“不行,你得告诉我,是哪儿听来的这些话。” “我不是告诉你了么,是那苏联专家说的。” “什么苏联专家?我知道,还不是你们那儿两个姑娘们造的谣言!那两人都是道地的土包子,见了外国人吓的没处躲,看见别人出风头可又要吃醋,背后就去蹋糟人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刘荃觉得这话倒也很近情理,周⽟宝与赖秀英恐怕也的确有这种心理。 戈珊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已经摇动了。“女人都是妒忌心最強的,”她又说。 “是吗?我也听见说。”刘荃微笑着说。 “女人像我这样的真少,”戈珊说:“我倒是从来不妒忌的。” “是吗?” “是吗,是吗──⼲吗这样 ![]() ![]() 她继续摸抚着他的脸,他也摸抚着她。 她怕庠,⾝子一扭一扭,头枕在他的膝盖上,也溜了下去,倒挂在空中。那美 ![]() ![]() ![]() ![]() 他忍不住伏下⾝去吻她的⽩嫰的喉咙。 “真的,我从来不妒忌的。你有别的女朋友我绝对不⼲涉,”戈珊说。 “哦。”他吻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从来不把你过去恋爱的事情讲给我听。” “我没什么可说的。” 但是她一定 ![]() “你自己的事从来不告诉我,倒尽着查问我。”刘荃说。 “我告诉你你要吃醋的,你告诉我我不会吃醋的。” “你这种态度真好,可惜遇到我这么一个人, ![]() “还耍赖,还耍赖!”两条⽩蛇紧紧地匝住他的颈项。“勒死你!今天非得要你把那女朋友的事招出来!” “什么女朋女?”刘荃并不是存心欺骗她,但是他实在不愿意在她面前提起⻩绢的名字,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但是后来戈珊说:“告诉你,我早已充分掌握了材料,不过是给你一个坦⽩的机会!” 刘荃笑了起来。“你这一套 ![]() “真是不识好歹,”戈珊在他额角上重重戳了一下。“──不要你了!给你头上贴一张邮票寄到济南去。” 刘荃震了一震,笑着说:“济南?” 她向他笑。“寄给济南团支部⻩绢同志。” “你怎么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哼,告诉你:我的报情网比你深⼊,而且我的报情是绝对正确的,不像你,听了点没 ![]() ![]() 那天他离开她那里的时候,一直在那里猜测着她是从那里打听到的。他觉得实在有点奇怪,因为⻩绢和他的事 ![]() ![]() 他把那破旧的信封又揣到口袋里去。近来越来越怕写信了,也怕接到她的信。虽然大家说来说去只是几句冠冕堂皇互相鼓励的话。 他觉得他应当把实话告诉⻩绢,叫她不要等他了,他不值得她爱。会有比他好的人去爱她的。至于他,让他去吧,他已经习惯于黑暗。少女是光,妇人是温暖。眼前他所要求的只是一点温暖。他对于戈珊没有存着什么幻想,但是他觉得她也很可怜。她是和他一样被欺诓的,在生学时代就跟着共产 ![]() 有时侯他这样想。有时候他又怀疑他只是贪恋着那 ![]() 在一个酷热的下午,他到她那里去,突然天⾊ ![]() ![]() ![]() ![]() 一阵狂风吹过来,她那紫红布窗帘突然鼓 ![]() ![]() ![]() 他转过⾝走下楼梯,快到人行道上了,忽然隐隐地听见一声“砰!”回过头来一看,那玻璃窗已经关上了。成片的雨⽔在那玻璃上流着,那紫红⾊的窗帘静静地被关闭在玻璃里面。 刘荃站在那里,茫然地向上面望着。然后他很快地走了,心里充満了愤怒。 她那里向来除了她自己,什么人都没有。听她说有时候叫⽩俄房东的女佣替她打扫打扫房间,但是如果是那女佣,外面揿铃揿得这样啊,也绝对没有不开门的理由。 第二天他再到她那里去,有一个黑红肤⾊的青年在那里,是文化局警卫科的人。戈珊的态度很自然,替他们介绍之后,大家随便谈着。但是刘荃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质问她,对于这种浮泛的应酬式的谈话实在感到不耐烦。那青年虽然也不大开口,却老是坐着不走。大家就这样⼲迸着,等着看谁把谁迸走。 谈话一直延长下去。刘荃有意无意地抬起手来看了看表。他趁着出差,弯到这里来一趟,实在应当走了。 “你别 ![]() “哪个魏同志?”那青年问。 “还有谁?”戈珊笑着说:“就是你们的老魏。” “他要上这儿来?”那青年显然吃了一惊。 戈珊似乎不愿意多说,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把下颏微微向刘荃努了努。“喏,这位刘同志有点事找他,我约了他们在这儿见面。” 那青年像是恐慌起来,随即搭讪着站起来匆匆告辞走了。 “你看讨厌不讨厌?”戈珊伸了个懒 ![]() 刘荃没有作声。 戈珊见他満脸不快的样子,立刻向他⾝上一坐,又委屈又疲乏地把脸埋在他肩窝里。“知道你今天要来,特为在这儿等着你,这小鬼偏跑了来赖在这儿不走──就有这样不识相的人!真气死了!你昨天淋着雨没有?” 刘荃半晌才答了声:“还好。” “我真倒霉,在外滩,刚赶上。” “哦,我还当你在家里呢,看见你关窗户。” “活见鬼了!”戈珊张大了眼睛望着他。“我在家怎会不开门?” “我怎么知道呢?” “你又瞎疑心!”她顽⽪捶了他一下。“怎么你看见有人关窗户?是谁?是我呀?” 刘荃懒懒地说:“反正不是你就是另外那个人,又有什么分别。” 戈珊一听这话,显然他并没有看清楚是什么人,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她立刻理直气壮起来,一歪⾝从他膝盖上溜了下来,坐在沙发上把他 ![]() ![]() “哦,”刘荃微笑着说:“这也不是什么违法的事,人家是正式的夫妇。⼲吗要你这样替他们守秘密!” “我这不是告诉你了蚂?先我没说,也是因为怕你不乐意,觉得我这儿成了个小旅馆。真讨厌,那小王,刚才还在那儿磨着我,下星期还要来。所以老坐着不肯走呢!” 他明知道她是说谎,虽然她这谎话说得相当圆。 她又和他纠 ![]() ![]() 在他的狂疯接近顶颠的时侯,忽然门铃响了。 “是谁?不要是魏同志吧?”刘荃说。 “唔?” “你忘了?小王的上司。你不是说他要来吗?” 两人同声笑了起来。“不要真是说着曹 ![]() ![]() 外面的人继续揿铃。 “让他揿去,”戈珊说:“管他是谁。” 又揿了很长的两响。刘荃有点不安起来。 “别理他,”戈珊说。 铃声终于停止了。似乎人已经走了。但是房门下面忽然出现了一个⽩⾊的小三角,面积渐渐大了起来,是一折叠着的便条,从门底下塞了进来。 刘荃不由得想起昨天他自已站在门外揿铃的情形,并且昨天那时候房间里面又是什么情形,也如在目前。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那样污秽黯淡,而且稍有点滑稽。 他突然坐起⾝来穿⾐服。 “怎么回事?要走了?”戈珊诧异地笑着。 刘荃没有回答。 她随即生起气来。“你这脑袋完全封建,送封信来都要吃醋──吃的哪一门子的醋?发了昏了!你凭什么资格管我?好,你走,你走,以后可再也别来了!以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 刘荃默默地坐在 ![]() 戈珊的一枝香烟一直不离手,她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香烟劲使揿在他胳膊上。他想甩开她,但是她下死劲揪住了他不放。被烧灼的⽪肤丝丝作声。他夺回了手臂,一句话也没说,走了出去。 wWW.ttCC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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