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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约翰·克里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 书号:38558 时间:2017/8/16 字数:31608 |
上一章 娜弥 部三第 晨清 二卷 下一章 ( → ) | |
在下面那些事发生以前四五个月,参议官史丹芬-冯-克里赫新寡的太太,离开了故夫供职的柏林,带着女孩子搬回到她的出生地,这个莱茵河流域的小城里来。她在这儿有一所祖传的老屋,附带一个极大的花园,简直跟树林差不多,从山坡上蜿蜒而下,直到河边与克利斯朵夫的家相近的地方。克利斯朵夫从顶楼上的卧室里,可以看到垂在墙外的沉重的树枝,和瓦上生着藓苔的红⾊屋顶。园子右边,从上到下有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爬上路旁的界石可以望见墙內的景致:克利斯朵夫就没有放过这机会。他看到荒草塞途的小径,盘错虬结的树木,草坪象野外的牧场,屋子正面粉着⽩⾊,板窗老是关得很严。每年一二次,有个园丁来绕一转,开一下门窗,把屋子通通气。随后花园又给大自然霸占了,一切重归静寂。 这静悄悄的气息给克利斯朵夫的印象很深。他偷偷的爬在他那个了望台上:先是眼睛,然后是鼻尖,然后是嘴巴,跟着人的长大慢慢的达到了墙顶的⾼度;现在他提着脚尖已经能把手臂伸进墙內了。这势姿虽然很不舒服,他却是把下巴颏儿搁在墙头上,望着,听着:⻩昏将临,草坪上散布着一片金⻩⾊的柔和的光波,松树 ![]() ![]() 有一天早晨他在小路上走过,照例爬上界石,心不在焉的望了一下。正想爬下来了,他忽然觉得有些异样的感觉:一看屋子,原来窗户大开, ![]() 在饭桌上,⽗亲提到街坊上纷纷议论的资料:克里赫太太带着女儿回来了,行李多得难以相信。栗树四周的空地上挤満了闲人,争着看箱笼什物从车上卸下来。这件新闻在克利斯朵夫眼界很窄的生活中简直是桩大事;诧异之余,他一边去上工,一边 ![]() ![]() ![]() ![]() ![]() ![]() 他这样的睁着眼睛,张着嘴,幻想着,也说不出从哪时开始幻想的,因为他什么都没看见。忽然他吃了一惊。在他前面,花园里一条小径拐弯的地方,有两个女人对他望着。一个是穿着孝服的妇少,面目姣好而并不端正,浅灰的金⻩头发,个子⾼大,仪容典雅,懒洋洋的侧着头,眼神又和善又俏⽪的瞅着他。另外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站在⺟亲背后,也穿着重孝,脸上的表情活脫是想傻笑一阵的孩子。⺟亲一边望着克利斯朵夫,一边做着手势叫小姑娘不要做声;她可双手掩着嘴巴,好似费了好大的劲才没笑出来。那是一张鲜 ![]() ![]() ①克拉纳赫为十五至十六世纪德国大画家,所作女像自成一格,脑门特别宽广,眼梢向上,有类国中古时的美女典型。 克利斯朵夫出岂不意的看到这两个人,愣住了。他非但不逃,反而象钉在了他的位置上。直到年轻的太太装着又可爱又揶揄的神气,笑盈盈的向他走近了几步,他方始惊醒过来,从界石上不是跳下而是滚下,把墙上的石灰抓去了一大块。他听见人家用和善的亲热的口气叫了他一声"孩子!",接着又有一阵儿童的笑声,轻快清脆,象鸟的声音。他在小路上手和膝盖都着了地,稍微愣了愣,马上拔步飞奔,仿佛怕人追赶似的。他非常难为情,回到自己卧房里一个人的时候,更羞得厉害了。从此他不敢再走那条小路,唯恐人家埋伏在那儿等他。要是非经过那屋子,他就挨着墙 ![]() 一个月以后,在每周举行的音乐会中,他演奏一阕自己作的钢琴与乐队的协奏曲。正弹到最后一段,他无意中瞥见克里赫太太和她的女儿,坐在对面的包厢中望着他。这是完全想不到的,他呆了一呆,几乎错过了跟乐队呼应的段落。接着他心不在焉的把协奏曲弹完了。弹完以后,他虽不敢向克里赫⺟女那边望,仍不免看见她们的拍手有点儿过分,仿佛有心要他看到似的。他赶紧下了台。快出戏院的时候,他在过道里又看见克里赫太太只和他相隔几排人,似乎特意等他走过。说他不看见她是不可能的:但他只做没有看见,马上回过头来,打戏院的边门急急忙忙走了出去。过后他埋怨自己不应当这样,因为他很明⽩克里赫太太对他并没恶意。可是他知道,要是同样的情形再来一次的话,他一定还是逃的。他怕在路上撞见她:远远的看到什么人有点儿象她,就立刻换一条路走。 结果还是她来找他。 有一天他回家去吃午饭,鲁意莎得意扬扬的告诉他,说有个穿制服的仆人送来一封信,是给他的;说着她递过一个黑边的大信封,反面刻着克里赫家的爵徽。克利斯朵夫拆开信来,內容正是他怕读到的:“本⽇下午五时半敬请 光临茶叙,此致 宮廷乐师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先生。 约瑟芬-冯-克里赫夫人启” “我不去,"克利斯朵夫说。 “怎么!"鲁意莎喊道。"我已经回报人家说你去的了。” 克利斯朵夫跟⺟亲吵了一场,埋怨她不该预闻跟她不相⼲的事。 “仆人等着要回音。我说你今天正好有空。那个时候你不是没事吗?” 克利斯朵夫尽管怄气怄气,尽管赌咒说不去,也是没用,这一下他是逃不过的了。到了邀请的时间,他脸上 ![]() 克里赫太太当然一眼就认出,音乐会中的钢琴家便是那个 ![]() 克利斯朵夫怪模怪样的穿着件不称⾝的常礼服,象个乡下牧师,胆怯得要命的到了那里。他硬要自己相信,克里赫⺟女当初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来不及辨清他的面貌。穿过一条很长的道甬,踏在地毯上听不见一点脚声,他被迫人带到一间有扇玻璃门直达花园的屋子。那天正下着寒冷的细雨,壁炉里的火生得很旺,从窗里可以望见烟雾 ![]() “哎,她们把我认出来了,"克利斯朵夫想着,心慌了。 他小心翼翼的,可是很笨拙的行了个礼。 克里赫太太愉快的笑着,对他伸出手来。 “你好,亲爱的邻居,"她说。"我很⾼兴见到你。自从那次音乐会以后,我就想告诉你,我们听了你的演奏多么愉快。既然唯一的办法是请你来,希望你原谅我的冒昧。” 这些平凡的客套虽然有点儿俏⽪的意味,可还有不少真情实意,让克利斯朵夫松了口气。 “哦,她们并没认出我呢,"他想着,心宽了。 克里赫姐小正阖上书本,很好奇的打量着克利斯朵夫;她的⺟亲指着她说:“这是我的女儿弥娜,她也很想见见你。” “可是,妈妈,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啊。"弥娜说着笑了出来。 “噢!她们早认得我了,"克利斯朵夫想到这个又慌了。 “不错,"克里赫太太也笑着说,"我们搬来的那天,你来看过我们的。” 小姑娘听了这些话,越发放声大笑,而克利斯朵夫的窘相使弥娜更笑个不住。那是种狂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克里赫太太想阻止她,可是自己也噤不住笑;克利斯朵夫虽然局促不安,也不由得跟着一起笑。她们那种⾼兴是情不自噤的,教人没法生气。可是弥娜 ![]() ![]() 她很亲热的问他生活情形。但他的心还没放下。他不知道怎么坐,不知道怎么抓住那摇摇晃晃的茶杯;他以为每次人家替他冲⽔,加糖,倒牛 ![]() 结果她们知道除了唯唯诺诺与行礼之外,再也逗引不出他什么;克里赫太太独自说话也说得腻烦了,便请他坐上钢琴。他弹了莫扎特的一段柔板,比对着音乐会里的听众更羞怯。但便是这种羞怯,便是给两位妇女挑引起来的那种惶惑,便是使他又快活又发慌的那些 ![]() ![]() 他弹了一个小曲子,主题的确是站在他喜 ![]() ![]() ![]() 两位妇女听得⾼兴极了。曲子一完,活泼的克里赫太太马上站起⾝子,奋兴的握着他的手,非常热情的向他道谢。弥娜拍着手嚷着"妙极了",又说为了使他再作出些跟这个一样 “登峰造极"的曲子,她要叫人靠墙放一座梯子,让他能舒舒服服的工作。克里赫太太叫克利斯朵夫不要听弥娜的疯话,只说既然他喜 ![]() “你不必来招呼我们,"弥娜好玩的学着⺟亲的话。“可是,要是真的不来招呼,你得小心些!” 她用手指点了几下,装出威吓的神气。 弥娜并不一定要克利斯朵夫来拜访她们,也不想勉強他尽什么礼数;但她喜 ![]() 克利斯朵夫快活得満面通红。克里赫太太又讲其他的⺟亲,说从前还认识他的祖⽗,这些小手段把他完全笼络了。两位妇女的亲热,诚恳,渗透了他的心;他夸张这种浮而不实的好意和 ![]() ![]() 人家预备他一吃过饭就走的。但他跟着她们回进小客厅,和她们一起坐下,不想动⾝了。弥娜好几次忍着呵欠,向⺟亲示意。他完全不觉得,因为他快乐得有点醉意了,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因为弥娜望着他的时候照旧-着眼睛(其实那是她的习惯),——还有因为他一坐下来就不知道怎样站起来告辞。要不是克里赫太太拿出她又可爱又随便的态度把他送走,他竟会这样的坐夜一的。 他走了,克里赫太太的褐⾊眼睛,弥娜的蓝眼睛,都有一道爱怜的光留在他心上;象花一般柔和细腻的手指,有种温馨的感觉留在他手上;还有一股他从来没闻过的,微妙的香味,在他周围缭绕,使他 ![]() ![]() 两天以后,照着预先的约定,他又到她们家里,教弥娜弹琴。从此他经常一星期去上两次课,时间是早晨;往往他晚上还要去,不是弹琴,便是谈天。 克里赫太太很⾼兴和他见面。这是一位聪明仁厚的女子。丈夫故世的时候,她三十五岁,虽然⾝心都还年轻,以前在 ![]() ![]() 她预备一心一意的教养女儿。凡是一个女人需要爱人家,需要被人家爱的那种独占的 ![]() ![]() ![]() 小克利斯朵夫正好给她一个机会,能够把善心与批评精神施展一下。她来到本城的初期,为了守丧与外界不相往来,克利斯朵夫便成为她消闲解闷的对象。第一是为了他的才具。她虽不是音乐家,但很爱好音乐,懒洋洋的在那个 ![]() ![]() ![]() 但她对音乐家比对音乐更感趣兴。她相当聪明,感觉到克利斯朵夫那种少有的天赋,虽不能辨别出他真正的特点。眼看那神秘的火焰在他心中冒上来,她就很好奇的注意它觉醒的过程。至于他品格方面的优点,他的正直,勇敢,以及在儿童⾝上格外显得动人的刻苦精神,都很快的受到她的赏识。但她观察他的时候,还是一样的洞烛幽微,还是用的锐敏而嘲弄的目光。他的笨拙,丑陋,可笑的地方,她都觉得好玩;她也并不把他完全当真(她当真的事情 ![]() ![]() ![]() 克利斯朵夫并没觉察这种轻描淡写的嘲弄的态度,只感觉到克里赫太太的慈爱。他是一向得不到人家的温情的!虽说宮廷里的差事使他和上流社会每天都有接触,可怜的克利斯朵夫始终是个野孩子,既无知识,又无教养。自私的贵人们对他的关切,只限于利用他的才具,绝对不想在任何方面帮助他。他到爵府里去,坐上钢琴弹奏,弹完了就走路,从来没人肯纡尊降贵和他谈谈,除非是漫不经心的夸他几句。从祖⽗死了以后,不论在家里在外边,没有一个人想到帮助他求点学问,学点立⾝处世之道,使他将来好好的做个人。无知无识与举动耝鲁,使他受累不浅。他千辛万苦,搅得満头大汗,想把自己培植起来,可是一无结果。书籍,谈话,榜样,什么都没有。他很需要把这种苦闷告诉一个朋友,却下不了决心。便是在奥多面前,他也不敢开口,因为刚说了几个字,奥多就拿出自命不凡的轻蔑的口气,使他好似心上放了块烧红的烙铁。 在克里赫太太面前,一切可变得自然了。用不着克利斯朵夫要求,——(那是他⾼傲的脾气最受不了的!)——她自动的而且 ![]() ![]() ![]() ![]() 和弥娜的关系又是另外一种了。克利斯朵夫去给她上第一课时,前天的回忆和小姑娘的媚眼还使他充満了醉意,不料一去就看到个和前天完全不同的,装做大人品派的女孩子,不由得呆了一呆。她连望也不望他,也不留神他的说话,偶而向他抬起眼睛,那副冷若冰霜的神⾊又使他大吃一惊。他寻思了半晌,要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其实他并没得罪她;弥娜对他的感情,不多不少跟前天一样,就是说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那天她对他笑脸相 ![]() ![]() ![]() ![]() 目前,多情的弥娜还很定安很冷静。虽然有个贵族的姓氏和世家的称号使她自豪,骨子里她的思想跟青舂起的德国女仆的那一套 ![]() 克利斯朵夫自然不懂得女子心理的这些复杂的变化,——而且表面比实际更复杂。他常常给两位女朋友的态度弄糊涂了;但他能够爱她们是多么快活,甚至把她们使他困惑使他有点难过的表情都信以为真,唯有这样,他才能相信她们对他的感情和他对她们的一样。只要听到亲热的一言半语,或是看到可爱的眼神,他就快乐之极,有时竟感动得哭了。 他在清静的小客厅里对着桌子坐着,旁边克里赫太太在灯下 ![]() 微的喁语从树颠上传来…)——他觉得非常快活,便突然无缘无故从椅子上跳起来,跪在克里赫太太面前,抓着她的手狂吻,不管她手里有没有针;他一边哭着一边把他的嘴,他的腮帮,他的眼睛贴在她的手上。弥娜从书上抬起眼睛,耸了耸肩膀,抿了抿嘴。克里赫太太微微笑着,看着这个趴在她脚下的大孩子,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摩着他的头,又用她那种慈祥,悦耳,同时又带点嘲弄意味的声音说:“嗯,小傻子,嗯,你怎么啦?” 噢!多甜美啊:这声音,这安逸,这宁静,这微妙的气氛,没有叫嚷,没有冲突,没有苦恼,在艰难的人生的一片⽔草中间,——还有那照着生灵万物的英雄的毫光,——念着大诗人歌德,席勒,莎士比亚辈的作品而想起的——奇妙的世界,力的巨嘲,痛苦与爱情的巨嘲!… 弥娜把头埋在书里在那儿朗诵,说话的奋兴使她脸上微微有点晕红,清脆的声音偶而把音念糊涂了,读到战士与帝王的谈吐,她故意装出俨然的语调。有时克里赫太太自己拿起书本,遇到悲壮的段落就羼⼊她那种温柔的,富于 ![]() ![]() 克利斯朵夫也试着念,可是过了一会只能放弃:他结结巴巴的,跳过句读,好似完全不懂书中的意义,遇到动人的段落连眼泪都要淌出来,没法再念下去。于是他很气恼的把书丢在桌上,引得两位朋友哈哈大笑…噢!他多爱她们!他到哪儿都看到她们两人的影子,把她们和莎士比亚与歌德的人物混在一起,几乎分不清了。诗人某句隽永的名言,把他的热情从心底里挑动起来的名句,和第一次念给他听的亲爱的嘴巴分不开了。二十年后,他重读《哀格蒙特》与《罗密欧》,或看到它们上演的时候,某些诗句总使他想起这些恬①静的⻩昏,这些快乐的梦,和心爱的克里赫太太与弥娜的脸容—— ①《哀格蒙特》为歌德名剧,《罗密欧》即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简称。 他可以几小时的望着她们,晚上,在她们念书的时候,——夜里,在 ![]() ![]() ![]() 克利斯朵夫自从发觉自己爱了克里赫太太之后,对弥娜就离得远了。她的傲慢冷淡,已经使他愤愤不平;而且和她常见之下,他也渐渐放大胆子,不再检点行动,公然表示他的不痛快了。她喜 ![]() 他照旧教她弹琴,每星期两次,从早上九点到十点,监督她弹音阶和别的练习。上课的屋子是弥娜的书房,一切陈设都很 ![]() ![]() 桌上摆着一组塑像,是些玩弄乐器的猫,有的拉着小提琴,有的拉着大提琴,等于整个的乐队。另外有面随⾝可带的小镜子,一些化装品和文具之类,排得整整齐齐。骨董架上摆着小型的音乐家 ![]() ![]() ![]() ![]() ①按系阿波罗神雕像之一种。贝尔凡特乃罗马教皇宮內的美术馆名称。此处所指系蔵于该馆的阿波罗雕像的复制品。 ②按系专演音乐家瓦格纳作品之剧院。拜罗伊特系德国地名。 ③鲁布克为德国美术史家;蒙森为德国史学家。以上二人均十九世纪人物。于勒-凡纳为法国十九世纪科学小说作家;蒙丹为法国十六世纪文学家。 ④拉斐尔生气作圣⺟像极多,大半均系不朽之作,此为其中之一,因图中绘有教皇西施丁二世,故名。海⾼玛为十九世纪后半期的德国画家。 弥娜总是迟到的,眼睛睡得有点儿虚肿,一脸不⾼兴的神气,她向克利斯朵夫略微伸一伸手,冷冷的道了一声好,便不声不响,俨然的坐上钢琴。她独自个儿的时候,喜 ![]() ![]() ![]() ![]() ![]() 坐在她⾝旁的小克利斯朵夫并不十分有礼。他从来不恭维她:正是差得远呢。她为此非常记恨,他指摘一句,她顶一句。凡是他说的话,她总得反驳一下;要是弹错了,她強说的确照着谱弹的。他恼了,两人就斗嘴了。眼睛对着键盘,她偷觑着克利斯朵夫,看他发谱,心里很⾼兴。为了解闷,她想出许多荒唐的小计策,目的无非是打断课程,教克利斯朵夫难堪。她假做勒住自己的喉咙,引人家注意;或是一叠连声的咳嗽,或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得吩咐女仆。克利斯朵夫明知道她是做戏;弥娜也明知道克利斯朵夫知道她做戏;可是她引以为乐,因为克利斯朵夫不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揭破她的诡计。 有一天她正玩着这一套,有气无力的咳着,用手帕蒙着脸,好似要昏厥的样子,眼梢里觑着气恼的克利斯朵夫,她忽然灵机一动,让手帕掉在地下,使克利斯朵夫不得不给她捡起来,他果然很不⾼兴的照办了。然后她装着贵妇人的口吻说了声"谢谢!",他听了差点儿气得按捺不住。 她觉得这玩艺儿妙极了,大可再来一下。第二天她便如法炮制。克利斯朵夫却怀着一腔怒意,竟自不理。她等了一忽儿,含嗔带怨的说道:“请你把我的手帕给捡起来,好不好? 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我不是你的仆人,"他耝暴的回答。"你自个儿捡罢!” 弥娜一气之下,突然站起来,把琴凳都撞翻了:“嘿!这是什么话!"她愤愤的把键盘敲了一下,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等着。可是她竟不回来。他对自己的行为很惭愧。觉得太耝野了。同时他也忍无可忍,因为她把他耍弄得太不象话了。他怕弥娜告诉她的⺟亲,使他永远失掉克里赫太太的 ![]() 第二天他听天由命的又去了,心里想弥娜大概不见得会再来上课。但弥娜心⾼气傲,决不肯告诉⺟亲,何况她自己也担点儿⼲系,所以让他比平时多等了五分钟之后就出来了,直僵僵的坐上钢琴,既不转过头来,也不说句话,好似 ![]() 可是她多烦闷啊!他们俩多烦闷啊! 三月里一个⽩茫茫的早晨,小雪球象羽⽑般在灰⾊的空中飘舞,他们俩在书房里。天⾊很黑。弥娜弹错了一个音,照例推说是谱上写的。克利斯朵夫明知她扯谎,仍不免探着⾝子,想把谱上争论的那一段细看一下。她一只手放在谱架上,并不拿开。他的嘴巴跟她的手靠得很近。他想看谱而没看见:原来他望着另外一样东西,——望着那娇嫰的,透明的,象瓣花似的东西。突然之间,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什么,他把嘴 ![]() 他们俩都吃了一惊。他望后一退,她把手缩了回去,——两人都脸红了。彼此一声不出,望也不望。慌慌张张的静了一忽儿,她重新弹琴, ![]() ![]() ![]() 他一走,她并不象平时那样去找⺟亲,却是一个人关在屋里推敲那件非常的事。她两手托着腮帮,对着镜子,发见眼睛又亮又温柔。她轻轻咬着嘴 ![]() ![]() ![]() 晚上回到房里,她过了好久才上 ![]() ![]() ![]() “怎么啦?"她问,"什么事儿教你这样快活?” “没有什么,"弥娜一本正经的回答。"我只是瞎想。” “你倒很快活,自个儿会消遣。现在可是该觉睡了。” “是,妈妈,"弥娜很和顺的回答。 可是她心里说着:“你走罢!快点儿走罢!"一直嘀咕到房门重新关上,能够继续体味她那些梦的时候。于是她懒洋洋的出神了。等到⾝心都快⼊睡的时候,她又快活得惊醒过来:“噢!他爱我…多快活啊!他会爱我,可见他多好!…我也真爱他!” 然后她把枕头拥抱了一下,睡 ![]() 两个孩子第一次再见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看到弥娜那么殷勤,不噤大为诧异。除了例有的招呼以外,她又装着甜藌的声音向他问好,然后安安分分,端端正正的坐上钢琴,简直乖得象个天使。她再没顽⽪生学的捣 ![]() ![]() ![]() ![]() 她老是留神着他。她等着…等什么呢?…她自己可明⽩吗?…她等他再来——他却防着自己,认为上次的行动简直象个野孩子;他似乎 ![]() 可是他办不到了。他已经给抓住了。一阵 ![]() ![]() ![]() ![]() ![]() ![]() ![]() 他们正在经历一个等待的时期:互相观察,心里存着 ![]() 对于过去的事,爱情能发生很奇怪的作用。克利斯朵夫一发觉自己爱着弥娜,就同时发觉是一向爱她的。三个月以来,他们差不多天天见面,他可从来没想到这段爱情;但既然今天爱了她,就应该是从古以来爱着她的。 能够发见爱的是谁,对他真是一种宽慰。他已经爱了好久,只不知道哪个是他的爱人!现在他轻松了,那情形就好比一个不知道病在哪里,只觉得浑⾝不舒服的病人,忽然看到那说不出的病变成了一种尖锐的痛苦而局限在一个地方。没有目标的爱是最磨人的,它消耗一个人的精力,使它解体。固然,对象分明的热情能使精神过于紧张过于疲劳,但至少你是知道原因的。无论什么都受得了,只受不了空虚! 虽然弥娜的表示可以使克利斯朵夫相信她并非把他视同陌路,但他仍不免暗自烦恼,以为她瞧不其他。两人彼此从来没有明确的观念,但这观念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杂 ![]() 他们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的爱情是一种感情的渴饥,专横而极端,并且是从小就有的;他要求别人満⾜他的渴饥,恨不得強其他们。他需要把自己,把别人,——或许尤其是别人,——完全牺牲;而这专制的 ![]() ![]() 可是快要到一个时期,那些小小的谎言,那些小小的自私自利,都得在爱情的神光前面消失。这个时期或是一天,或是一小时,或是永恒的几秒钟…而它的来到又是那么出人意外!… 一天傍晚,只有他们两人在那儿谈话。客厅里黑下来了。话题也变得严重起来。他们提到"无穷","生命","死亡"。那比他们的热情规模大得多了。弥娜慨叹自己的孤独,克利斯朵夫听了,回答说她并不象她所说的那么孤独。 “不,"她摇头摇,"这些不过是空话。各人只顾自己,没有一个人理睬你,没有一个人爱你。” 两人静默了一会。然后,克利斯朵夫紧张得脸⾊发青,突然说了句:“那末我呢?” 奋兴的小姑娘猛的跳起来,抓着他的手。 门开了,两人望后一退。原来是克里赫太太进来了。克利斯朵夫随手抓起一本书看着,连拿颠倒了都没觉得。弥娜低着头做活,让针戳了手指。 整个⻩昏他们再没有单独相对的机会,他们也怕有这种机会。克里赫太太站起来想到隔壁屋子去找件东西,一向不大巴结的弥娜这回竟抢着代⺟亲去拿;而她一出去,克利斯朵夫就走了, ![]() 第二天,他们又见面,急于把昨晚打断的话继续下去,可是不成。机会是很好。他们跟着克里赫太太去散步的时候,自由谈话的机会真是太多了。但克利斯朵夫没法开口,他为之懊恼极了,⼲脆在路上躲着弥娜。她假装没注意到这种失礼的举动,可是心里很不⾼兴,并且在脸上表示出来。等到克利斯朵夫非说几句话不可的时候,她冷冰冰的听着,使他几乎没有勇气把话说完。散步完了,时间过去了;他因为不知利用而很丧气。 这样又过了一星期。他们以为误解了对方的感情,甚至竟不敢说那天晚上的一幕是不是做梦。弥娜恼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怕单独见到弥娜。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冷淡过。 终于有一天,早上和大半个下午都 ![]() ![]() ![]() ![]() 突然之间,她头也没回过来,只抓着他的手说了声:“来罢!” 她拉着他奔⼊小树林。那里有些拐弯抹角的小路,两旁种着⻩杨,林子中间还有一块 ![]() ![]() ![]() ![]() “等一忽儿…等一忽儿…"她轻轻说着,想把呼昅缓和一下。 他望着她。她望着别处,微微笑着,嘴张着一半, ![]() ![]() 她对他转过头来:象一道闪电那么快,她扑上他的脖子,他扑在她的怀里。 “弥娜!弥娜!亲爱的弥娜!…” “我爱你,克利斯朵夫,我爱你!” 他们坐在一条嘲 ![]() ![]() ![]() ![]() 他们你怜我爱的嘟囔了一阵,立了矢忠不渝的誓,一边吻亲,一边说了些无头无尾的,欣喜 ![]() ![]() 和她分手以后,他并不回家:回家也睡不着觉的。他出了城,在野外摸黑 ![]() ![]() ![]() ![]() ![]() ![]() 当天早上,他们又在花园里见面了,彼此把相爱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可是已不象昨天那样的出诸自然。她似乎学做舞台上扮情人的女演员。他虽然比较真诚,也扮着一个角⾊。两人谈到将来的生活。他对自己的清贫引为恨事。她可表示慷慨豪慡,同时为了自己的豪慡很得意。她自命为瞧不起金钱。这倒是真的:因为她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没有钱是怎么回事。他对她许愿,要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她觉得很有意思,很美,象小说一样。她自以为一举一动非做得象个真正的情人不可。她念着诗歌,多愁善感。他也被她感染了,注意自己的修饰,装扮得非常可笑,也讲究说话的方式,満嘴酸溜溜的。克里赫太太看着他不由得笑了,心里奇怪什么事把他搅成这样蠢的。 可是他们也有些诗意盎然的时间,往往在平淡的⽇子突然放出异彩,好比从雾霭中透过来的一道 ![]() ![]() 他们发见了万物之美。舂天的笑容有无限的温柔。天空之中有光华,大片之中有柔情,这是他们从来没领略到的。整个的城市,红⾊的屋顶,古老的墙垣,⾼低不平的街面,都显得亲切可爱,使克利斯朵夫中心感动。夜里,大家睡 ![]() ![]() ![]() ![]() 其实他们的善心是有间歇 ![]() ![]() 这少女的面貌在克利斯朵夫生活中占了多重要的地位!当他在花园里找她而远远的瞥见那件小小的⽩⾐衫的时候,在戏院里听见楼厅的门开了,传来那么 ![]() ![]() ![]() ![]() 这天真而⾁感的德国姑娘有些奇怪的玩艺儿。她把戒指放在面粉上,要大家轮流用牙齿衔起而鼻子不沾⽩粉。或者用 ![]() ![]() ![]() ![]() 这些 ![]() ![]() ![]() ![]() ![]() 克里赫太太不久就窥破了他们自以为巧妙而其实很笨拙的手段。有一天,弥娜和克利斯朵夫说话的时候⾝子靠得太紧了些,她⺟亲出岂不意的闯进来,两人便慌慌张张的闪开了。从此弥娜起了疑心,认为⺟亲已经有点儿发觉。可是克里赫太太装做若无其事,使弥娜差不多失望了。弥娜很想跟⺟亲抵抗一下,这样就更象小说里的爱情了。 她的⺟亲可岂不给她这种机会;她太聪明了,决不因之 ![]() ![]() ![]() 她看克利斯朵夫的目光,慢慢的不象从前那么宽容了。他隐隐约约的有点儿觉得,就不安的问:“你为什么这样的望着我?” 她回答说:“不为什么。” 可是过了一忽儿,正当他 ![]() 至于她心中的变化,他 ![]() 分别以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他们又恢复了初期的亲密。除了偶然有点儿急躁以外,弥娜比什么时候都更亲热。动⾝前夜,他们在花园中散步了很久;她拉着克利斯朵夫到小树林里,把一口小香囊挂在他的颈上,里头蔵着她的一绺头发;他们把海誓山盟的话又说了一遍,约定每天通信;又在天上指定了一颗星,以便夜晚两人在两地同时眺望。 重大的⽇子到了。夜里他再三想着:“明天她在哪儿呢?”这时又想道:“啊,是今天了。早上她还在这儿,可是晚上…"不到八点,他就去了。她还没起 ![]() 他们轻轻的哭着,菗菗噎噎的庒制自己,不让人家听到。一有脚声,他们赶紧分开。弥娜抹了抹眼睛,跟仆人们又装出那副俨然的神气,可是声音有点儿发抖。 她把一块又脏又皱,浸透眼泪的小手帕掉在地下,给他偷偷的捡了去。 他搭着她们的车把她们送到站上。两个孩子面对面坐着,彼此连望也不敢望,怕忍不住眼泪。他们的手互相摸索,用力握着,把手都掐痛了。克里赫太太假痴假呆的只做不看见。 终于时间到了。克利斯朵夫站在车厢门口,车子一发动,他就跟着跑,眼睛老钉着弥娜,一路和站上的员工 ![]() 他初次尝到离别的悲痛,这是所有的爱人最受不了的磨折。世界,人生,一切都空虚了。不能呼昅了。那是致命的苦闷。尤其是爱人的遗迹老在你周围,眼睛看到的没有一样不教你想起她,现在的环境又是两人共同生活过的环境,而你还要重游旧地竭力去追寻往⽇的 ![]() 克利斯朵夫到他们相爱过的地方都去走了一遭,特意要让自己痛苦。克里赫太太把花园的钥匙留给了他,使他照旧可以去散步。他当天就去了,痛苦得差点儿闷死。他去的时候以为能找到一点儿离人的痕迹:哪知这种痕迹只嫌太多,每一处的草坪上都有她的影子在飘浮;每条小路的每个拐弯的地方,他都等她出现,虽然明知不可能,但硬要相信可能;他也竭力去找他爱情的遗迹:那些曲折 ![]() ![]() ![]() 他回到家里,只觉得亲属可厌:他受不了那些脸,那些举动,那些无聊的谈话,和昨天,前几天,她在的时候完全一样的谈话!他们过着照常的生活,仿佛 ![]() 他过着悲惨的⽇子,只机械的⼲着他的事,可没有一点儿生活的勇气。 一天晚上,他正不声不响,垂头丧气的和家里的人一同吃饭,邮差敲门进来,送给他一封信。没看到笔迹,他的心就知道是谁写的了。四个人眼睛直钉着他,用着很不知趣的,好奇的态度等他看信,希望他们无聊的生活得到点儿消遣。克利斯朵夫把信放在自己盘子旁边,忍着不拆,満不在乎的说信的內容早已知道了。但两个兄弟绝对不信,继续在暗中留神,使他吃那顿饭的时候受尽了罪。吃完了,他才能把自己关在房里。他心儿 ![]() 那是一封很亲热的信短,弥娜偷偷的写给他的。她称他为"亲爱的克利斯德兰",说她哭了好几回,每晚都望着星,她到过法兰克福,那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城,有华丽的大商店,但她什么都没在意,因为心里只想着他。她教他别忘了忠诚自矢的诺言,说过她不在的时候谁都不见,只想念她一个人。她希望他把她出门的时期整个儿花在工作上面,使他成名,她也跟着成名。最后她问他可记得动⾝那天和他告别的小客厅,要他随便哪天早上再去,她的精神一定还在那儿,还会用同样的态度和他告别。她签名的时候自称为"永远永远是你的…";信后又另外加了几句,劝他买一顶漆边的草帽,别再戴那个难看的呢帽:——"漆边的耝草帽,围一条很阔的蓝丝带:这儿所有的漂亮绅士都是戴的这一种。” 克利斯朵夫念了四遍才完全弄清楚。他昏昏沉沉,连快活的气力都没有了;突然之间他疲乏到极点,只能上 ![]() 他的生活现在比较容易过了。弥娜忠诚不二的精神老在周围飘 ![]() 信一寄出去,就等着弥娜的回音:他此刻整个儿的生活就是等信了。为了免得焦急,他勉強去散步,看书。但他只想着弥娜,象精神病似的嘴里老念着她的名字,把它当做偶像,甚至拿一册莱辛的著作蔵在口袋里,因为其中有弥娜这个名字;每天从戏院出来,他特意绕着远路走过一家针线铺,因为招牌上有Minna这五个心爱的字⺟。 想到弥娜督促他用功,要他成名的话,他就责备自己不该荒废时⽇。那种劝告所流露的天真的虚荣,是表示对他有信心,所以他很感动。为了不负她的期望,他决定写一部不但是题赠给她,而且是真正为她写的作品。何况这时他也没有别的事可做。计划刚想好,他就觉得乐思嘲涌,好比蓄⽔池中积聚了几个月的⽔,一下子决破了堤,奔泻出来。八天之內他不出卧房,鲁意莎把三餐放在门外,因为他简直不让她进去。 他写了一阕单簧管与弦乐器的五重奏。第一部是青舂的希望与 ![]() ![]() ![]() 只要克利斯朵夫为这件工作忙着,就差不多没有时间想到弥娜不在:他和她在一平生活。弥娜不在弥娜⾝上,而整个儿在他心上。但作品完成以后,他又孤独了,比以前更孤独更没精神了;他想起写信给她已经有两星期而还没有回音。 他又写了封信,可不能再象第一封那样的约束自己。他埋怨弥娜把他忘了,用的是说笑的口吻,因为他并不真的相信。他笑她懒惰,很亲热的耍弄了她几句。他蔵头露尾的提到自己的工作,故意刺 ![]() ![]() 写完了,他暂时宽慰了一下:第一因为写信的时候好象就和弥娜当面谈了一次;第二因为他相信弥娜一定会马上答复。所以他三天之內很有耐 ![]() ![]() ![]() ![]() 这种连续不断的等待,结果变成了一场真正的病。克利斯朵夫竟疑心他的⽗亲,兄弟,甚至邮差,收了他的信蔵起来。一肚子的惶惑把他磨折得好苦。至于弥娜的忠实,他没有一刻儿怀疑过。所以要是她不写信,那一定是害了病,快死下来了,或许已经死了。他抓起笔来写了第三封信,那是悲痛之极的几行,感情,字迹,什么都不顾虑了。邮班的时间快到了,他 ![]() ![]() 第四天早上,弥娜的信来了,——半页信纸——口气又冷又傲慢。她说不懂他这种荒唐的恐惧是从哪儿来的,她⾝体很好,只是没有空写信,请他以后别这样的冲动,并且停止通信。 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为沮丧。他可不怀疑弥娜的真诚,只埋怨自己,觉得弥娜恼他那些冒昧而荒谬的信是很对的,认为自己糊涂,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但这些都是⽩费:他终究感到了弥娜的爱他不及他的爱弥娜。 以后几天的沉闷简直无可形容。虚无是没法描写的。唯一使克利斯朵夫留恋人生的乐趣——和弥娜的通信——被剥夺了,现在他只是机械的活着,⽇常生活中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晚上觉睡以前,把他和弥娜离别的无穷尽的⽇子,象小生学似的在月历上划去一天。 回来的⽇子已经过了。一星期以前她就该到了。克利斯朵夫从失魂落魄的阶段转变到狂热的 ![]() ![]() 祖⽗的朋友,住在近边的地毯匠费休,常常吃过晚饭衔着烟斗来和曼希沃谈话;有天晚上他又来了。独自在那里苦闷的克利斯朵夫,眼看最后一次的邮差过后,正想上楼觉睡,忽然听见一句话使他打了个寒噤。费休说明天清早要上克里赫家去挂窗帘,克利斯朵夫愣了一愣,问道:“她们可是回来了吗?” “别开玩笑了罢!你还不跟我一样的明⽩?"费休老头儿咕噜着说。"早来了!她们前天就回来的。” 克利斯朵夫什么话都听不见了;他离房开间,整整⾐衫预备出门。⺟亲暗中已经留神了他一些时候,便跟到道甬里怯生生的问他哪儿去。他一言不答,径自走了,心里很难过。 他奔到克里赫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她们俩都在客厅里,看他来了似乎不以为奇,很从容的招呼他。弥娜一边写信一边从桌上伸过手来,心不在焉的向他问好。她因为没有把信搁下来表示抱歉,装作很留心听他的话,但又时常扯开去向⺟亲问点儿事。他原来预备好一套动人的措辞,说她们不在的时候他多么痛苦;但他只能嘟嘟囔囔的说出几个字,因为谁也不注意,也就没勇气往下说了:他自己听了也觉得不顺耳。 弥娜把信写完了,拿着件活儿坐在一边,开始讲她旅行的经过,谈到那愉快的几个星期,什么骑着马出去玩儿啦,古堡中的生活啦,有趣的人物啦。她慢慢的奋兴起来,说到某些故事,某些人,都是克利斯朵夫不知道的,但她们俩回想之下都笑了。克利斯朵夫听着这篇话,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他不知道取什么态度好,只能很勉強的陪着她们笑,眼睛老钉着弥娜,但求她对自己望一眼。弥娜说话多半是对着⺟亲的,偶而望着他,眼神也跟声音一样,虽然和气,可淡漠得很。她是不是为了⺟亲而这样留神呢?他很希望和她单独谈一谈;可是克里赫太太老待在这儿。他设法把话扯到自己⾝上,谈他的工作,谈他的计划;他觉得弥娜毫不关心,便竭力引起她对自己的趣兴。果然她非常注意的听着了,常常揷几个不同的惊叹辞,虽然有时不甚恰当,口气倒表示很关切。正当弥娜可爱的笑了笑,使他心里飘飘然又存着希望的时候,她拿小手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他立刻把话打住。她很客气的道歉,说是累了。他站起⾝子,以为人家会留他的;可是并不。他一边行礼一边拖延时间,预备她们请他明天再来:但谁也不说这个话。他非走不可了。弥娜并不送他,只淡淡的很随便的跟他握了握手。他就在客厅的央中和她分别了。 他回到家里,心中只觉得恐惧。两个月以前的弥娜,他疼爱的弥娜,连一点影踪也没有了。怎么回事呢?她变了怎么样的人呢?世界上多少心灵原来不是立独的,整个的,而是好些不同的心灵,一个接着一个,一个代替一个的凑合起来的。所以人的心会不断的变化,会整个儿的消灭,会面目全非。可怜克利斯朵夫还从来没见识过这些现象,一朝看到了简单的事实,就觉得太残酷了,不愿意相信。并且他不胜惊骇的排斥这种念头,硬以为自己看错了,弥娜还是当初的弥娜。他决定第二天早上再去,无论如何要跟她谈一谈。 他睡不着觉,听着自鸣钟报时报刻,一小时一小时的数着。天一亮,他就在克里赫家四周打转,等到能进去了就马上进去。他碰见的可并非弥娜,而是克里赫太太。她素来起早,好动,那时在玻璃棚下提着⽔壶浇花;一看到克利斯朵夫,她就开玩笑似的叫了起来:“哦!是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跟你谈。请等一等…” 她进去放下⽔壶,擦⼲了手,回出来望着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的脸⾊笑了笑;他已经觉得大祸临头了。 “咱们到花园里去罢,可以清静些,"她说。 他跟着克里赫太太在花园里走,那儿到处有他爱情的纪念。她看着孩子的慌 ![]() “咱们就在这儿坐罢,"她终于说了一句。 他们坐在凳上,就是分别的前夜弥娜把嘴 ![]() “我要谈的事,你大概知道了罢,"克里赫太太装出严肃的神气,使孩子更窘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克利斯朵夫。过去我认为你是个老实的孩子,一向信任你。哪想到你竟滥用我的信任,把我女儿弄得七颠八倒。我是托你照顾她的。你该敬重她,敬重我,敬重你自己。” 她语气之中带点儿说笑的意味:她对这种儿童的爱情并不当真;——但克利斯朵夫感觉不到;他一向把什么事都看得很严重,当然认为那几句埋怨是不得了的,便马上 ![]() “可是,太太…太太…"他含着眼泪结结巴巴的说, “我从来没滥用您的信任…请您别那么想,…我可以赌咒,我不是一个坏人,…我爱弥娜姐小,我全心全意的爱她,并且我是要娶她的。” 克里赫太太微微一笑。 “不,可怜的孩子,"她所表示的好意骨子里是轻视,这一点克利斯朵夫也快看出来了。"那是不可能的,你这话太幼稚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问。 他抓着她的手,不相信她是说的真话,而那种特别婉转的声音差不多使他放心了。她继续笑着说:“因为…” 他再三追问。她就斟酌着用半真半假的态度(她并不把他完全当真),说他没有财产,弥娜还喜 ![]() “不,克利斯朵夫,"她口气很坚决,"咱们用不着讨论,这是不可能的。不单是金钱一项,还有多少问题!…譬如门第…” 她用不着说完。这句话好比一支针直刺到他的心里。他眼睛终于睁开了。他看出友好的笑容原来是讥讽,和蔼的目光原来是冷淡;他突然懂得了他和她的距离,虽然他象儿子一样的爱着她,虽然她也似乎象⺟亲一样的待他。他咂摸出来,她那种亲热的感情有的是⾼傲与瞧不起人的意味。他脸⾊煞⽩的站了起来。克里赫太太还在那儿声音很亲切的和他说着,可是什么都完了;他再也不觉得那些话说得多么悦耳,只感到她浮而不实的心多么冷酷。他一句话都答不上来。他走了,四周的一切都在打转。 他回到自己房里,倒在 ![]() ![]() 他爬起来,写了一封又荒谬又 ![]() “你那么无情的要我知道,我没有权利爱你的女儿。可是我的心要爱什么人,世界上无论什么也阻止不了;即使我没有你的门第,我可是和你一样⾼贵。唯有心才能使人⾼贵:我尽管不是一个伯爵,我的品德也许超过多少伯爵的品德。当差的也罢,伯爵也罢,只要侮辱了我,我都瞧不其他。所有那些自命⾼贵而没有⾼贵的心灵的人,我都看做象块污泥。 “再会吧!你看错了我,欺骗了我。我瞧不起你。 “我是不管你怎么样,始终爱着弥娜姐小爱到死的人——(因为她是我的,什么都不能把她从我心里夺去的。)” 他刚把信投⼊邮筒,就立刻害怕起来。他想丢开这念头,但有些句子记得清清楚楚;一想起克里赫太太读到这些疯话,他连冷汗都吓出来了。开头还有一腔怒意支持他;但到了第二天,他知道那封信除了使他跟弥娜完全断绝以外决不会有别的后果:那可是他最怕的灾难了。他还希望克里赫太太知道他脾气暴躁,不至于当真,只把他训斥一顿了事;而且,谁知道,或许他真诚的热情还能把她感动呢。他等着,只要来一句话,他就会去扑在她脚下。他等了五天。然后来了一封信:“亲爱的先生,既然你认为我们之中有误会,那末最好不要把误会延长下去。你觉得我们的关系使你痛苦,那我决不敢勉強。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家不再来往,想必你认为很自然的罢。希望你将来有别的朋友,能照你的心意了解你。我相信你前程远大,我要远远的,很同情的,关切你的音乐生涯。 约瑟芬-冯-克里赫” 最严厉的责备也不至于这样残酷。克利斯朵夫眼看自己完了。诬蔑你的人是容易对付的。但对于这种礼貌周全的冷淡,又有什么办法?他骇坏了。想到从今以后看不到弥娜,永远看不到弥娜,他是受不了的。他觉得跟爱情相比,哪怕是一点儿的爱情,世界上所有的傲气都值不得什么。他完全忘了尊严,变得毫无骨气,又写了几封请求原谅的信,跟他发疯一般闹脾气的信一样荒谬。没有回音——什么都完了。 他差点儿死。他想杀自,想杀人。至少他自以为这样想。他恨不得杀人放火。有些儿童的爱与恨的⾼嘲是大家想不到的,而那种极端的爱与恨就在侵蚀儿童的心。这是他童年最凶险的难关。过了这一关,他的童年结束了,意志受过锻炼了,可是也险些儿给完全摧毁掉。 他活不下去了。几小时的靠着窗子,望着院子里的砖地,象小时候一样,他想到有个方法可以逃避人生的苦难。方法就在这儿,在他眼睛底下,…而且是立刻见效的…立刻吗?谁知道?…也许先要受几小时惨酷的痛苦…这几小时不等于几世纪吗?…可是他儿童的绝望已经到了那种地步, ![]() 鲁意莎看出他在痛苦;虽然猜不透他想些什么,但凭着本能已经有了危险的预感。她竭力去接近儿子,想知道他的痛苦,为的是要安慰他。但可怜的女人早就不会跟克利斯朵夫说什么心腹话了。好些年来,他老是把思想庒在心里;而她为了物质生活的烦恼,也没有时间再去猜儿子的心事,现在想来帮助他,却不知从何下手。她在他四周绕来绕去,象个在地狱中受难的幽灵;她只希望能找到一些安慰他的话,可是不敢开口,生怕恼了他。并且她虽然非常留神,她的举动,甚至只要她一露面,他都觉得生气;因为她一向不大伶俐,而他也不大宽容。他的确爱着⺟亲,⺟亲也爱着他。但只消那末一点儿小事就能使两个相爱的人各自东西。例如一句过火的话,一些笨拙的举动,无意之间的眨一眨眼睛,扯一扯鼻子,或是吃饭、走路、笑的方式,或是没法分析的一种理生上的不痛快…尽管大家心里认为不值一提,实际却有数不清说不尽的意义。而往往就是这种小地方,⾜以便⺟子、兄弟、朋友、那么亲近的人永远变成陌路。 因此克利斯朵夫在他的难关中并不能在⺟亲⾝上找到依傍。何况情 ![]() ![]() 一天晚上,家里的人都睡了,他坐在房里既不思想也不动弹,只是没头没脑的浸在那些危险的念头中间:静悄悄的小街上忽然响起一阵脚声,紧跟着大门上敲了一下,把他从 ![]() 鲁意莎已经下了 ![]() 突然有阵说不出的凄怆揪住了他的心:他怕出了什么事…而立刻一阵惨叫声使他抬起头来,向门外冲去… 黑——的过道里,只有摇曳不定的一盏灯笼的微光,在一群低声说话的人中间,象当年的祖⽗一样,担架上躺着个 ![]() 克利斯朵夫叫了一声。世界上别的一切都消灭了,别的痛苦都给扫空了。他扑在⽗亲⾝上,挨着⺟亲,他们俩一块儿哭着。 曼希沃脸上的表情变得庄严,肃穆;克利斯朵夫坐在 ![]() ![]() ![]() ![]() 他望着睡着的⽗亲,觉得无限哀怜。他生前的慈爱与温情,哪怕是一桩极小的事,克利斯朵夫也记起来了。尽管缺点那么多,曼希沃究竟不是个凶横的人,也有许多好的脾 ![]() ![]() 他悔恨 ![]() ![]() 可是耳朵里那个哀号的声音并没静下来,还在惨痛的叫着:“别瞧不起我!别瞧不起我!…” 而突然之间,克利斯朵夫好象看到自己就躺在死者的地位,那可怕的话就在自己嘴里喊出来;而虚度了一生,无可挽回的虚度了一生的痛苦,就庒在自己心上。于是他不胜惊骇的想道:“宁可受尽世界上的痛苦,受尽世界上的灾难,可千万不能到这个地步!"…他不是险些儿到了这一步吗?他不是想毁灭自己的生命,毫无⾎气的逃避他的痛苦吗?以死来鄙薄自己,出卖自己,否定自己的信仰,但世界上最大的刑罚,最大的罪过:跟这个罪过相比,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欺骗,还不等于小孩子的悲伤? 他看到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凡是要做个够得上称为人的人,都得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作战: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 ![]() ![]() “可是主啊,上哪儿去呢?不论我⼲些什么,不论我上哪儿,结局不都是一样,不是早就摆在那里了吗?” “啊,去死罢,你们这些不得不死的人!去受苦罢,你们这些非受苦不可的人!人不是为了快乐而生的,是为了服从我的意志的。痛苦罢!死罢!可是别忘了你的使命是做个人——你就得做个人。”—— Www.TtCc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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