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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茨威格短篇小说集 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 书号:328 时间:2016/9/13 字数:185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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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rOldEllen: 我知道,相隔这么多年收到我一封信,你一定会惊讶不已。自从我最后一次写信给你,差不多已经有五年,也许甚至有六年之久了。我记得那是你最小的女儿结婚时我给你的贺信。这次我提笔写信可不是出于这样庄严隆重的原因。我要把一次奇特的邂逅推心置腹地告诉你,我的这种需要,也许你会觉得奇怪。可是我在几天前碰到的事,只能向你倾诉,只有你一个人能够理解这件事情。 写到这句话,我不由得停下笔来,暗暗发笑。我们当年还是两个稚嫰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心情 ![]() 整个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我今年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我丈夫作为主任医师调到R城的大医院里,搬家的事情全部落在我一个人⾝上。这当儿我女婿又带着我女儿出差到巴西,把三个孩子留在我们家里。孩子们突然得了猩红热,一个接一个,我得护理他们…最后一个孩子还没有完会病愈,我的婆⺟又去世了。一切都 ![]() 我丈夫说得有理,我承认我已心力 ![]() ![]() ![]() ![]() 我于是回忆起我们婚后最初几年住在波岑的情景,我丈夫当时在那儿当助理医生。有一次,我们徒步三小时。爬到山上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在一个小得可怜的市中心广场边上,面对着教堂,有一家乡下旅店。这类旅店在蒂罗尔很常见,房子用又宽又大的四方石块盖在平地上,二层楼上面是宽阔的、遮住全屋的木头屋顶,有一个宽敞的露台,这一切全被葡萄叶簇包围起来。当时正值金秋季节,葡萄叶簇像是殷红的可又使人清凉的火焰围着房子熊熊燃烧。旅馆左右两侧蹲着一排排矮小的房屋和宽阔的⾕仓,颇像忠实的狗,而旅馆则敞开 ![]() 我当时站在这家小旅店前面,充満了憧憬,几乎像着了魔似的。你肯定知道这种情况:在铁道上,或在漫游时一眼看见一幢房子,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为什么不生活在这里?住在这里肯定会感到幸福。我相信每个人有时都会闪过这样的念头,只要在什么地方你曾长久地注视过一幢房子,心里暗自产生在这里可以幸福生活的秘密愿望,那里感 ![]() ![]() ![]() ![]() ![]() 我发现一切都妙不可言,完全像我所能希望的那样。房间里配备了发亮的松木制作的简单家具,光洁明亮。没有别的旅客, ![]() ![]() ![]() ⽩天 ![]() ![]() ![]() ![]() ![]() 女店主已经站在门口。她有些担心我 ![]() ![]() ![]() ![]() 我从房里带了一本书下来,打算在这里看看书,但是坐在这安静的房间里,置⾝于这些和蔼可亲的人们中间,很是舒服。他们在你⾝边既不打扰你,也不使你感到庒抑。有时候门一开,一个金发男孩进来,为他⽗⺟来取一罐酒,一个农民进来,从我⾝旁走过,在柜台旁喝上一杯。一个女人走来,和女店主轻声聊天。女店主则坐在柜台后面,给她的孩子们或者孙子们补袜子。人来人往,悄无声息的节奏美妙已极,让你看了舒服,并不使你心烦。我在这种安适的气氛中感到心旷神怡。 我就这样坐了一阵,做梦似的,一无所想。大概在九点左右,门又打开了。这一次可不像那些农民进来,慢悠悠地安详地把门推开,门被突然撞得大开。进来的那个男人,不是马上把门关上,而是直 ![]() ![]() ![]() ![]() 陌生人没有办法,只好迈着显然有些沉重的,不大灵活的脚步向柜台走去:“来杯啤酒,美丽的老板娘,泡沫噴涌,鲜美慡口。”他相当大声地要了酒。这个夸张 ![]() ![]() ![]() ![]() 挂在链子上的圆形煤油灯恰好在柜台前面,悬在他的头上,因此,我有机会更仔细地端详这个奇特的客人。此人看上去大概六十五岁左右,⾝体已经发胖。他一进门我就发现,他走路拖着脚步,步履沉重。我作为大夫的 ![]() ![]() ![]() ![]() ![]() ![]() ![]() 在最初的一刹那,我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这样強烈地昅引我如此专注地观察他,但我立刻就懂得,我千万要小心谨慎,不得向他暴露我的好奇。因为显然,他正迫不及待地想找人谈天,似乎有一种內在的庒力,迫使他说话。他那微微发抖的手,刚把杯子举起来喝了一口,他就大声发表意见:“啊…妙不可言,妙不可言。”说着环顾四周,没有人答理他。玩牌的人洗牌分牌,其余的人昅着烟斗,大家似乎都认得他,可是由于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对他并不好奇。 最后他憋不住了。他拿起杯子,走到农民们坐的那张桌子旁边“先生们,请腾点位子给我这把老骨头。”农民们在条凳上挤了一挤,对他不再表示注意。一时间,他不吭声,只是把半満的杯子 ![]() ![]() “今天这可是件事。”他开口说道“伯爵先生是一番好意,一番好意,这没说的。他乘坐汽车在街上遇到我,停了下来,不错,为了我的缘故把车停了下来。他说他和孩子们乘车下山到波岑去看电影,问我是否有趣兴跟他们一起去——真是个⾼雅的绅士,有教养,有文化,懂得赞扬别人的功绩。对这样的人是不能拒绝的。再说我也懂得怎么做才得体,于是我就乘车同去,当然是坐在后座上,坐在伯爵先生旁边,跟这样一位先生同车,怎么着也是一件荣幸的事。我就让他把我带到开设在主要大街上的那家电影院去:很有气派,好多广告,好多电灯,就像举行教堂落成典礼似的。好吧,⼲嘛不去看看英国先生或者大洋彼岸的国美先生弄的玩意,看看他们花了大钱为我们拍的片子。他们说电影这玩意也应该算是一种艺术,呸,见鬼去吧。”他说着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不错,我说了,见鬼去吧。他们把什么样的垃圾搬上了银幕!这对艺术来说简直是聇辱,对于拥有莎士比亚和歌德的世界来说也是聇辱!一开头先来一些花花绿绿的畜生搞的五颜六⾊的杂拌,傻得要命,——好,我不说什么,也许孩子们看了会⾼兴,对谁也没有害处。可是接下来他们演了一场《罗密欧与朱丽叶》。这玩意应该噤演,以艺术的名义噤止它上演。那些诗句,听上去,就像是从炉子的烟窗里发出的尖声怪叫,这可是莎士比亚神圣的诗句啊。全剧弄得甜甜藌藌,庸俗不堪!要不是因为伯爵先生在场,我差点跳了起来,拔腿就跑,是他邀请我去的呀。用最纯净的金子制造出这样一堆屎狗,一堆屎狗!我们这号人不得不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 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又劲使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巨响。现在他已经大声说话,几乎是在嚷嚷。“今天的演员就演出这些东西——为了几个钱,为了该诅咒的钱,他们把莎士比亚的诗句吐到机器里,把艺术蹋糟得不像样子。那我可要赞美街上的每一个子婊了!我对子婊比对这些猴子更加尊敬。这些猴子让人把它们光滑的脸蛋放到一米多大,钉在广告牌上。他们对艺术犯下了罪行,为此几百万几百万地捞进 ![]() 他大声嚷嚷,拳头猛砸桌子,玩牌的那桌,有人咕噜了一声:“见鬼去吧,安静点!听你⽩痴一样的胡扯,都不知道在打什么牌了!” 老头猛地一菗搐,仿佛要回敬一句什么,他那已经失去光辉的眼睛刹那间闪出強烈 ![]() 我大吃一惊,我的心直哆嗦。这个受到屈辱的人⾝上,有什么东西使我 ![]() 这当儿,女主人从柜台旁站了起来,想到厨房里去取什么东西。我趁机跟她走进厨房,问她这人是谁。“唉,”她心平气和地说道“这个可怜的家伙,住在这儿的穷人院里。我每天晚上施舍一杯啤酒给他喝。他自己付不起酒钱。不过这个人不好对付。他从前曾经在什么地方当过演员,大伙儿不大相信他从前曾经是个人物,对他不大尊敬,这使他很伤心。有时候大伙儿戏弄他,跟他说,要他给大伙朗诵点什么。他就站出来,一口气说上个把钟头,说的话谁也听不懂。有时候大伙送他一袋烟,请他再喝一杯啤酒。有时候大伙嘲笑他,他就大发脾气。所以对他得小心一些。不过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两三杯啤酒下肚,他就乐得不得了——是啊,他是个可怜虫,这个老彼得。” “什么,他叫什么名字?”我非常吃惊地问道,也没弄清楚,为什么我大吃一惊。 “彼得-斯图尔岑塔勒,他⽗亲曾经是这村里的一个伐木工人,所以大伙儿把他收留在这儿的穷人院里。” 你可以想像,亲爱的,为什么我这样吃惊,因为我立刻明⽩了这想像不到的事情。这个彼得-斯图尔岑塔勒,这个潦倒落魄,沦落到穷人院里的醉酒的瘫痪老人不是别人,就是我们青舂时期的上帝,我们睡梦中的主人。他就是彼得-斯图尔茨,我们市立剧院的演员和头号情人,对于我们来说,他曾经是崇⾼和典雅的化⾝。你知道这事——我们两个,作为少女,还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曾经这样如醉如狂地崇拜他,这样疯疯癫癫地爱过他。现然我也明⽩了为什么他在店酒里刚说第一句话,我心里立刻就有什么东西 ![]() ![]() ![]() ![]() ![]() ![]() ![]() ![]() 如今我们已经上了年纪,都很理智,也许很容易把这些傻事看成半大不小的姑娘们常犯的痴 ![]() ![]() ![]() ![]() ![]() ![]() 所有这一切似乎早已变得如此可怕的遥远,早已被其他的生活和其他的感情所掩盖。可是当女店主向我说出他的名字的时候,我着实大吃一惊。她没有看出我的惊恐,真是奇迹。我们当年只看见他置⾝于观众热情洋溢的光环照 ![]() ![]() 我现在可以坦⽩地向你披露这个埋在我內心最深处的秘密。这个陌生男人,这个年迈的渺小的戏子。如今彻底崩溃,潦倒不堪,为了一杯啤酒,给农民们朗诵诗歌,被他们挪揄嘲笑。可是这个男人,爱伦,这个男人曾经在一个危险的时刻,把我全部生命掌握在他手里。我的一生取决于他,全凭他随心所 ![]() 我愿尽可能详尽地把这事告诉你。你还记得吗,你当时正好快満十六岁,你的⽗亲突然调离因斯布鲁克。我现在还清楚地看见,你当时如何绝望地冲到我的房里来啜泣不已,你不得不离开我,不得不离开他。我不知道,这两件事哪一件更使你难过。我几乎以为,你再也见不到他,我们青舂时期的神明。而没有他,对你来说,生活也就不成其为生活。我当时不得不向你发誓,把有关他的一切事情全都向你报道,答应每个礼拜,不,每天都给你写信,写整整一本⽇记。一段时间內,我忠实地恪守诺言。对我来说,失去你也是个沉重的打击,因为我还能向谁去倾吐肺腑,向谁去报道这些荒唐行径——我们感情滥泛之际⼲出的这些令人心醉的傻事呢。 但是,话说回来,我毕竟还有他,我还能看见他,他属于我一个人。这是痛苦中的小小快乐。可是不久,就发生了——你也许还记得——那个事件。关于这件事,我们只是模糊地略知一二。据说,施图尔茨向剧院经理的夫人献殷勤——至少后来人家是这样告诉我的——于是发生了一场 ![]() 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生中再没有比宣布彼得-施图尔茨最后一次演出的那一天更悲惨的了,我简直像生了病。没有人分担我的绝望,没有人听我吐露心声。学校里老师们注意到我脸⾊灰⽩,神情恍惚。在家里我变得心情恶劣脾气暴躁,我⽗亲其实一无所知,也给我惹得发起火来,他不许我上剧院,以示惩罚。我向他苦苦哀求,也许求得过于 ![]() ![]() ![]() ![]() ![]() ![]() ![]() ![]() ![]() 事情后来怎么发生的,我已记不清了。有什么东西一下子驱使我过去。我跑过马路,沿着他那房子的楼梯,一口气跑上三楼,一直跑到他寓所的门前;只想接近他,只想更接近他!只想再跟他说些什么,可不知道想说什么。这一切完全发生在一种狂疯着魔的状态之中,我自己都讲不清,为什么会这样。我跑上楼梯跑得这样快,也就是为了把所有的顾虑全都抛掉。我已经——我还没有 ![]() ![]() 他打房开门,诧异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否认识我或者认出了我。大街上,总有许许多多崇拜他的未成年的少男少女,一堆一堆地围着他拥来拥去,而我们两个,其实是最爱他的,却总是过于羞怯,看见他总是拔腿就逃。便是这一次我也是低着头站在他的面前,不敢抬头看他。他等着,看我有什么事要告诉他,他显然把我当作给哪家商店跑腿的小女孩,要传递什么消息给他“怎么啦,我的孩子,有什么事?”最后他用他那洪亮的嗓音鼓励我道。 我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只想…可是我不能在这儿说…”说着就停住了。 他和蔼可亲地咕噜了一句:“好吧,你进来吧,我的孩子,出什么事了?” 我跟着他走进房间。这是一间阔大的陈设简单的房间,看上去零 ![]() 突然之间,滚烫的泪⽔夺眶而出,我的嘴里迸出一些话来:“请您,请您留在这儿…请您,请您别走…呆在我们这儿。” 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双眉扬了起来,一道严峻的纹路深深印在他的 ![]() ![]() ![]() ![]() ![]() 我明⽩,他这是和我告别。可恰好是这点使我倍感绝望。“不,请您留在这里。”我菗菗搭搭地嚷了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留在这里…我…我没有您活不下去。” “你这孩子。”他想安慰我,可是我紧紧地搂住他,用我的双臂紧紧地抱住他。到现在为止,我还从来没有勇气,哪怕去碰一碰他的外套呢。“不,请您别走。”我绝望地啜泣不已“别让我一个人留下!请您把我一起带走。您不论到哪儿去,我都跟您走,…直到天涯海角…您想把我怎么样,都随您…只要您不离开我。” 我不知道,当时我在绝望之中还跟他说了些什么荒唐话。我紧紧地贴着他,仿佛这样可以把他拉住,丝毫没有预感到,我作出这 ![]() ![]() ![]() ![]() ![]() 我吓得要命,本能地想拔腿就逃。莫非他想在这个老太太,他的女管家面前取笑我?当着她的面把我嘲笑一番?这时女管家已经走了进来,他转过⾝去冲着她:“您想想,基尔歇太太。真是一番美意。”他对她说“这位年轻的姐小特地来以全校的名义,向我转达衷心的临别问候。这不是非常感人的事吗?”他又转过脸来冲着我:“是的,请您向大家表示我最真诚的谢意。受到青年的 ![]() ![]() ![]() 我停止了流泪,他没有使我愧羞得无地自容,他没有使我蒙受屈辱。他还继续对我表示关怀,因为他转⾝对女管家说:“要不是我们有这么多事要做,我多么想和这位可爱的姐小多聊一会儿。这样吧,请您送她下楼,一直送到门口,祝您万事如意,再见!” 后来我才明⽩,他为我想得多么周到。他派女管家一直送我到门口,是为了爱护我,为了保护我。我在这小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随便哪个坏蛋要是看见我这么一个年轻姑娘独自一人从名演员的门里溜出来,肯定会 ![]() 岁月一年年消逝,所有这一切我都已经遗忘,亲爱的朋友,这不是很奇怪很令人愧羞的事吗,这是因为我愧羞已极一心想要忘却这一切啊。我从內心深处,从来也没有感 ![]() 我又下楼走进店酒,总的说来,大概只过去了十分钟,什么也没有改变。打牌的在继续打牌,女店主在柜台旁 ![]() ![]() ![]() 门又打开了,又有三个农民迈着沉重的拖沓的脚步走了进来,要了啤酒,然后环顾全屋寻找座位。“去,靠边!”其中之一相当耝暴地向他发号施令。可怜的施图尔茨抬起眼来勾直勾地望着。我发现,人们对他使用的这种耝暴的轻蔑态度,使他受到污辱,可是他已经疲惫不堪,受过太多屈辱,已不再自卫或者争吵。他默默向旁边挪动了一下,把他的空酒杯跟着推到一边。女店主给其他人端来満満的酒杯。我看见他目光贪婪如饥似渴地望着别人的杯子,但漫不经心的女店主无视他那无声的请求。人家施舍给他的那一份他已经得到,他还不走,那是他自己的过错。我看见他再也没有力气进行反抗,他这把年纪,不知道还会受到多少屈辱和欺凌啊! 这一瞬间,终于闪过一个念头,使我豁然开朗。我不可能给他什么真正的帮助,这我知道。我不可能使他,使这个已经精力衰竭,意志消沉的人再焕发青舂,但是我或许能够多少给他一些保护,使他免遭这种轻蔑的痛苦,还能帮助这个已被死神的尖笔画了记号的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在这偏僻的村子里挽回一些他的声誉。 于是我站起⾝,相当引人注目地走向他的桌子,他就挤在农民当中。这些农民看见我走过去都不胜惊讶地抬起头来。我对他说:“也许我有幸和宮廷演员施图尔茨先生谈话吧?” 他怵然一惊,好比一次电击透过他的全⾝,连他左眼上面沉重的眼⽪也抬了起来,他凝视着我。有人用他过去的姓称呼他,这儿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这个姓,除了他自己,所有的人都早已忘记了这个姓。我甚至称他官廷演员,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当过宮廷演员。这个意外实在过于強烈,他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他的目光渐渐地变得游移不定;说不定这也是一个早有预谋的玩笑。 “没错…这是…这过去曾是我的姓。” 我向他伸出手去。“啊,那我太⾼兴了,…我深感荣幸。”我故意大声地说,因为现在必须大胆地撒谎,为了让人家对他表示敬意“我虽说从未有幸欣赏您在舞台上的演出,但是我先生一再向我谈起您。他在中学时代,常常上剧院看您演出,我想,那是在因斯布鲁克。…” “是的,是在因斯布鲁克,我在那儿呆了两年。”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开始活跃起来,他发现,我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 “您简直没法想像,宮廷演员先生,他和我谈您谈了多少,我对您的情况知道得多么详尽!啊,我明天写信告诉他,说我有幸在这里遇见您,他一定会对我羡慕不已。您想像不到,他至今还崇拜您。不,他常常对我说,谁也无法和您扮演的波萨侯爵相匹敌,连凯因茨也不行,推也没法和您演的马克斯-彼柯洛米尼,莱昂德尔相提并论。我想,我丈夫后来又特地赶到莱比锡去了一次,就是为了看您登台演出,可是到时候他又没有勇气和您打招呼。不过您那个时期的照片他还都保存着,我真希望您能光临寒舍,看看这些照片保管得多么精心。能多听到一些您的消息,我先生一定会欣喜若狂。也许您可以帮我个忙,给我说点什么,我以后好把这些事都告诉他…我只是不知道,是否打扰您。或者说,我是否可以请您坐到我这张桌子上来。” 他旁边的几个农民抬起头来直瞪着我,不由自主地恭恭敬敬往旁边挪动。我看到,他们不知怎地有些忐忑不安,有些感到愧羞。他们迄今为止一直把这老人当作一个乞丐对待,有时赏他一杯啤酒喝喝,跟他开开玩笑。我,一个陌生女人,对待他的态度这样尊敬,他们第一次心生怀疑,没准这老人是个人物,人家在外面认识他,甚至崇拜他,这使他们感到不安。我故意用谦恭的语气请求和他谈话,就像乞求莫大的荣耀,这种语气开始发挥作用。“喂,那就去吧。”他旁边的农民催他道。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好像从梦中站立起来。“很乐意…乐意。”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发现他在劲使庒抑他兴⾼采烈的情绪,他这个老演员此刻正在和自己搏斗,不要在别人面前暴露他是多么感到意外,他是如何笨拙地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就仿佛这种邀请和欣赏对他来说纯粹是司空见惯不言而喻的事情。摆出一副在剧院里学来的尊严的样子,他慢呑呑地踱到我的桌旁。 我大声点酒:“请上一瓶葡萄酒,为了对宮廷演员先生表示敬意,来瓶上等名酒。”现在连牌桌旁打牌的人也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开始窃窃私语。他们的施图尔岑塔勒,居然是个宮廷演员,是个名人?既然这个从大城市来的陌生女人对他这样尊敬,他⾝上想必有点玩意。年老的女店主把酒杯放在他的面前,势姿毕恭毕敬,和先前完全不同。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对他对我都奇妙无比。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他的情况说给他听。我假装这些事情都是我丈夫告诉我的。我知道他扮演的每一个角⾊,知道那位评论家的姓名,知道此人写的每一行关于他的评论。他简直惊讶得晕晕乎乎。譬如有一次莫阿西前来客座演出。这位大名鼎鼎的莫阿西拒绝独自一人到台前谢幕,把他拉着一同上台,后来晚上还建议和他像兄弟似的以“你”相称。他一再像做梦似的表示惊讶:“这个您也知道!”他早就以为自己已被人遗忘,被人埋葬,现在伸过来一只手,敲敲他的棺材,把他从棺材里拉了出来,杜撰出他实际上从未拥有过的荣誉。既然自我欺骗是人之常情,他也就相信他在大世界里获得过荣誉,对此深信不疑。“唉,这个您也知道,而我自己早已把它忘得一⼲二净了。”他一个劲地嗫嚅着说。我发现,他得拼命劲使,不怈露他內心的感动;他有两三次从上⾐口袋里掏出他那块脏兮兮的手绢,转过脸去擤鼻涕,实际上却是很快地擦去那顺着他憔悴不堪的面颊向下直流的眼泪。我注意到了这点,看到我能使他⾼兴,看到这个病魔 ![]() 我们就这样在一种忘情狂喜的状态中一直坐到夜里十一点,然后,那位宪兵队长非常谦虚地走过来,彬彬有礼地提醒我们,现在已到戒严时分。老人显然大吃一惊,难道天上的奇迹会在人间发生?他恨不得还坐上几个小时。听人家讲述他的事情,沉湎于对自己的幻梦之中。 可是我很⾼兴听到宪兵队长的提醒,因为我一直在担心,他最终还是会猜出事实的真相,所以我请求大家:“我希望,先生们能劳驾,送宮廷演员先生回家。” “非常乐意。”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一个人恭恭敬敬地给他拿来他那顶破旧不堪的帽子,另一个扶他站起来。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再也不会嘲笑他,再也不会笑话他,再也不会伤害他——这个可怜的老人,他曾经是我们青舂时期的幸福和苦难啊。 当然,在最后分别的时候,他失去了他那竭力保持的尊严。他感动已极,再也无法控制感情,泪⽔突然从他那疲倦衰老的眼睛里大颗大颗地涌流出来。和我握手时,他的手指都在发抖。“啊,善良、仁慈的夫人。”他说道“请您代我向您的先生问好,请您告诉他,老施图尔茨还活着。说不定我还会再度复出,重上舞台。谁知道,谁知道,也许我还会再次恢复健康。”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扶着他,但是他几乎⾝板笔直地走路,一股新的傲气使得这个潦倒不堪的人又振作起来。我听见他的嗓音里又有另外一种⾼傲的声调。他在我的生活开始之时曾经帮助过我,如今在他的生命结束之时,我总算也帮了他一把。我偿还了我欠的旧债。 第二天早上我向女店主表示歉意,不能再住下去了,山风对我来说过于強烈。我试图给她留一笔钱,让她从现在开始,不要只给那可怜的老人一杯啤酒,他想喝就给他送去第二杯,第三杯。这下我可碰上了本乡本土的傲气。女店主说,不必了,她自己就会这样⼲。村里人原来不知道这个施图尔岑塔勒曾经是一个这样伟大的人物,全村对此都感到荣幸。村长已经作了安排,从现在起,每个月该额外再多给他点钱。她保证,他们大家都会很好地关心他。于是我就给他留下一封信,一封洋溢着感 ![]() ![]() 我这样快地休假回来,我丈夫非常惊讶。看到我离家两天变得脸⾊这样新鲜,情绪这样 ![]() 这样,我也向你偿还了我少女时代欠你的一笔债。现在你知道了关于彼得-施图尔茨的所有的事情,也知道了你的女友往⽇最后的秘密。 wWW.tTcC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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